各國重大事件,經常成為該國人民的群體記憶,例如九一一事件之於美國,九二一地震之於台灣;而全球性的重大事件,則直接同步衝擊著全球人們的身心靈,例如SARS和中國黑心食品。
面對令人震懾、驚恐的事件,詩人也是紀實攝影者黃明德,選擇以文字和影像作為情緒的出口,並在二○○一年以九二一地震為題,獲第三屆南投縣文學獎散文獎,二○○三年以SARS為題,獲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二○○四年出版詩集《男人的詩》。
名著 豐富文學視野
現任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技工的黃明德表示,機電維修的工作讓他得以接觸基層工作者,「基層勞動者性格草根,無論思惟、行事風格甚至情緒的喜怒哀樂,大多是直接呈現沒有太多矯情與做作。」善於觀察周遭事物的他藉由詩呈現內心所感,詩句簡潔、情緒轉折直接明瞭。
這個在眷村長大的台灣囝仔,說著一口不標準的國語,原來有燒焊專長的父親黃水欽日治時期在高雄縣岡山任職海軍工員,終戰後,一九四七年到台中參加軍部考試,進入當時的第三飛機製造廠擔任技術人員,一家老少就此搬到台中市模範眷村,就是現在的模範街。
一九五七年出生的黃明德記得,有別於完全都是外省族群的竹籬笆式眷村,模範眷村住的大多是技術人員,而且大部分是台灣人和客家人,沒有所謂的強勢單一語言,反而更像族群大融合,各自保有母語,飲食也是互相交流,這樣的成長環境養成他日後更容易融入別人的情境和思惟。
從小不愛讀教科書,但是父親長期訂閱的《讀者文摘》和兄長購買的世界文學名著,豐富了他的文學視野,就讀台中高工時經常到書局翻閱「水牛文庫」、「三民文庫」所出版的詩集,發現詩的文體不僅浪漫,也能讓讀者擁有寬廣的思考與想像空間。
震殤 悚懼後的警醒
一九八三年積極於新詩創作,一九九八年開始攝影,隔年發生九二一地震,地震發生後天剛亮他就騎著機車趕赴坪林探望父母,回程時聽見人們奔相走告台中一江橋斷裂,於是就近到災難現場看過後馬上折回家裡,拿起照相機開始紀錄拍攝。
「初始,只是想拍下這些震災圖像,將來可以翻看憑弔,於是一路拍下去。」從台中縣太平市、台中市大坑、豐原市,因為軍警民間的救災動作很快,拍攝過程裡,意識到的都是紛沓的災難場景:救護車、消防車、憲警、部隊、媒體以及協助搶救、圍觀的民眾。
災後第三天,由大里市而霧峰再南投,下午兩點多抵達中寮,當地的場景讓他大為震懾;沒有救災隊伍、沒有紛沓緊張的場面,沒有聲音。寥寥數個居民,茫然地靜立著,街道中段有一處約一坪大未坍塌的騎樓地,幾個台北縣醫師公會救援隊從外地趕來的醫護人員低頭忙碌著。除了他們,黃明德猛然驚覺自己正處在一個安靜的「死域」裡。
「在這個安靜的死域裡,我與照相機的角色在不知不覺之中相互消長著:鏡頭本身嗅覺不到死亡、體會不出慈悲;鏡頭的觀看無法承載我的凝視。也因此,被鏡頭所主導的災難符碼,漸次地被我的凝視所取代。」圖像不再是鏡頭裡「凍結的瞬間」,而是一幕幕連續的氛圍;橫亙於存活與毀滅的辯證、意義與虛幻的詭譎之中。
「下午三點的陽光,照在中寮鄉永平街上,一切都太安靜了,整條街道的建築坍塌在眼前,無聲無息,災難以它最原真的姿態,惡狠狠地展現在我的面前,看著我,等著我的反應。」站在街道中心,讓他頭皮發麻、腳底發冷的並不是眼前的災難場景,而是它的安靜;巨大災難現場裡的無邊的安靜。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不去整理與九二一相關的照片,因為悚懼著那縈迴不去的災難之景和無邊無涯全然空寂的失落。然而地震也給了他省察自己的機緣,中寮鄉的居民給了他反照自己的警醒,兩年後提筆寫下散文〈西風的話〉,獲第三屆南投縣文學獎。
SARS 詩作悲嘆實況
另一個台灣人民驚懼的共同記憶SARS所造成的疏離與不信任感,讓人們選擇囚居,不幸染病死亡者,宛如致命病源,人人避而遠之,即連與他居住一起的家人也被迫隔離與被另眼看待。
「當電視新聞播出即連最親密的親人也只能遙遙相望,目送病亡者被快速地火化,沒有棺木、沒有壽衣、沒有宗教法會,甚至親人的默哀守靈也被剝奪,完全違反台灣喪葬習俗常理的畫面時,沉痛的無奈剎時湧上心頭。」他以漁港為假想創作背景,將病亡者的無辜、生存者的恐慌以及人性的無奈,寫下〈某SARS報告──漁港篇〉,詩的開頭寫著:
聽說昨天夜裡又死了一人倉猝火化了,被竊語著。
六月,海慈悲著夏季的寒
法鈴意思意思作響了兩聲
骨灰就被放逐了
他是病毒,我們都熟識的人
被隔離在下風處,吹散了
沒誰想聽那寡婦的哭聲
本詩獲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評審文裡寫道:「詩說服我們,面對SARS,除了一再悲嘆,我們似乎也無可如何,在無可如何中,我們於是一再悲嘆。」
無奈 歡境遭到污染
詩作者這種悲憫心性也表現在生態環境的保育上,然而,卻也無可避免地除了悲嘆,似乎也無能為力。去年,他到彰化縣線西海濱拍攝文蛤採收過程,討海人提及:「颱風季節的豪大雨,時常帶來滾滾污臭的污染經由出海口流向大海。」這段對話讓他想起一位居住在台中麻園頭溪旁的友人曾告訴他:「大雨的夜晚,暴漲的河流時有你想像不到的詭異污染。」他有感而發寫下〈當作無收到汝的批〉:
汝寄來一幅講是為我畫的圖
初綠的台灣,藍色的天頂有紅雲
黑色的筆畫塗滿著規張白紙
汝講是昨暝一陣大雨了後的美麗寶島
累積幾落年月的污染攏總盡摒大水流
彼敢是咱所愛的台灣?汝問我。
暗暝落了一陣大雨實在亦時常
無摒落大水流,欲怎處理?
規山埔的糞埽,污染的地下水
摻有毒素的空氣攏無伊的法度
這這彼彼,過日子莫佮想赫濟
這敢是我予汝的答覆?毋敢寄。
紀錄 用心感受價值
然而,台灣人民無奈的何只是環境的遭受污染,政治環境的詭譎不安,才是讓人民對於未來不敢想望的主因,近幾年的重大社會街頭運動,包括二○○四年二二八牽手護台灣、二○○五年三二六百萬人民反對中國的「反分裂法」上街頭遊行、二○○六年的「紅衫軍倒扁」之亂,以及今年的總統大選,他都身歷其中,甚至比媒體攝影者還拚命,直接衝入核心拍攝近身畫面。
黃明德強調:「這些社會街頭運動,衝擊到身邊所有的人,造成某種程度的分裂與團結,在這個媒體影像掛帥的年代,希望藉影像紀錄吸引人們對事件的注意,繼而進入文學陳述的領域。」
對一個業餘的文學創作與影像紀實者而言,黃明德寫作之勤與影像紀錄之努力,讓人深為折服,誠如他所說,文學創作與影像紀錄,讓他感覺自己是個有情人,在這雜沓、不安的環境中還能用心感受。事實上,「有情」不也是現階段台灣最需要且唯一留存的生命價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