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文化價值
老包
2011/12/01 第期
親愛的讀者,這一個月來,兩個敬愛的前輩,一個住院動了大手術(李前總統),另一個說走就走去世了(獨盟黃昭堂主席),心情多少受影響。然而另一方面,往昔我相當孤獨在「推銷」的,關於台派陣營正向與負向能量的辨識,現在在網路傳播體系中,卻也逐漸成為顯學;這一點卻是重要而令人欣慰的。

最近有出版社來找我,說他們有一套出版歷年來,曾經在當時代被矚目的小說「複刻本」計劃;討論之後,最先想到的就是我在當兵時寫的「再見,黃磚路」(發表於一九七七年)。這件事讓我想到兩個人:作家陳映真先生,以及影壇名人李烈,我在後面將會談到。但不管如何,我現在的朋友與讀者們,知道我曾經寫過小說的,其實不太多。這主要是到了一九八○年代,我們社會隨即進入一個民主情懷爆炸期,我也選擇進入其中,而且是在相當詭異的新聞媒體界中,「Tango with it」。在這樣的澎湃浪潮中,小說事業就被擱置一旁了;雖然在午夜夢迴時,仍會牽掛這個至愛。


 


「再見,黃磚路」是敘述一九七五年夏日,在台北都會發生的一個二十多歲民歌手的故事。民歌手在那個時代是只唱西洋歌曲的,但他忽然魂縈夢牽要唱「自己的歌」;加上他又碰到一羣叛逆又迷失的年輕人,內心的種種衝突,民歌手正燃起關懷與拯救墮落年輕人的情懷時,年輕的女主角卻因吸食大麻煙入獄了……。故事相當傷感也透露著時代的壓抑,大文豪陳映真(那時坐政治獄出來未久)為這本書寫評(序文)時,也說:「啊,這種文學,終於產生了!」「全篇貫穿著一股青年的孤獨和悲哀,讀後,令我這個已隔一代的人,也有油然的憐惜、心疼之感」……


 


然而我今天要談的不是陳映真先生的讚美,或我對小說志業的魂縈夢牽感懷,而是另外的一些事。我們都知道陳映真是一個「大統派」,但他和台灣多數的「統派」假中國人是很不同,他有一種無悔的熱愛中國情懷,左派的理念以及文學情境,所交織混合的人生,讓人難以分辨虛實。總之,他和多數在台的假中國人有格局之別(詩人余某就被他嗤之以鼻),他是打從心底熱愛中國的……。問題出在「再見,黃磚路」裡面,描述到想「唱自己歌」的歌手,其中一首創作歌曲的歌詞,出現了「中國啊中國……」這樣的字眼。


 


陳映真顯然被這個字眼激怒了,他把作者臭罵了一頓(本來在大加讚美,卻一瞬間翻臉了),說:……而這裡的「中國啊中國」,卻毫無內容可言。……「中國啊中國」,畢竟離他們太遠,畢竟對他們太陌生。……


 


雖然陳映真在臭罵一頓作者之後,很快又恢復對晚輩的呵護,他引述「已故民族音樂家史惟亮先生說過一句話:『青年總是沒有過錯的。』初聆此言,五體震撼。」……縱使如此,陳映真當時對「中國啊中國」,幾近暴怒,如此的反應,仍是令我印象深刻,且耿耿於懷。當然,幾年後,我已明白那一句小說中的歌詞,是「褻瀆」了他心目中神聖的意象;然而在一九七七年那個年代,我一時之間還是意會不過來,而且有一種走在大街被搧了一記耳光,那種刺痛但不解的複雜感覺。


 


再隔兩年的一九七九年,爆發了美麗島事件,接著又是老K密謀的林宅血案……。當台灣的知識圈充滿風聲鶴唳氛圍時,我因緣際會認識了AIT的高層官員班立德,某晚在他住處聽他暗示了不少老K的惡行,然後他在喟嘆中又不斷說:「國民黨太欺負台灣人了」……那鮮明的「台灣人」三個字,令我心痛萬分。然後到了一九八七年七月,雖然還是蔣家時代,這一本小說要出版新版時,我急著補上一篇後記,談到「如今我終能至極坦然的說書中的『中國』其實就是『台灣』而已」!


 


簡單的說,我的台灣認同,大統派陳映真先生算是我眾多的啟蒙者之一呢。這樣想來人生非常奇妙,也讓我的心境更感開闊了;就好像在我高一那一年,有一天向我姑媽說到幾個較常接觸的同學,我說某甲雖然談得來,「但他很小氣,他是客家人」。但見我姑媽立即收起笑容,很嚴肅的跟我說:「你好像在譏笑人家;你自己就是客家人你知道嗎?」這件事(我又被打了一記耳光)在我後來的人生中,有相當大的影響;「再見,黃磚路」小說中所呈現的人道主義,也是在人生經驗中,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


 


「再見,黃磚路」在當年是有引起一些話題,小說中的女主角還曾經被列為「三十年來台灣作家筆下七種女性典型」之一。一九八二年拍成電影時,現在的影壇名人李烈就是女主角。我印象中李烈是一個肯追求藝術縱深的演員,當時她曾問我小說「試圖呈現什麼?」我說當然就是書中所寫的那樣囉,但我也提醒她,台灣社會(那個年代)流行「去去去,去美國(能不回來就不回來)」,小說是有意對抗這種背棄土地而去的風潮;而既然以叛逆、迷失墮落的年輕人為主題,書中也提到有一次瑪莎葛蘭姆(舞蹈藝術家)來台北,在新公園荷花池畔,談起這一代墮落的年輕人(那時很風行迷幻藥),說:「就好像這些殘荷,雖然枯萎了,仍是有生命的……」而到了後來,男主角也決定退伍後「不要出去」,要「唱自己的歌」(即現在大家較能體會的「台灣價值」),為那些一時迷失的年輕人做點什麼…..。總之,大約是講了這些。


 


電影後來算是不成功,最主要是威權戒嚴時代,老K新聞局電檢處把片子剪得亂七八糟;但不管怎樣,我後來有時也會注意一下李烈的新聞。李烈有一陣子發展並不如意,好像也跟很多演藝人員一樣,也去中國找出路,沒什麼成效吧;反倒是這幾年,讓她找到了貨真價實的「台灣價值」──那就是她一路製作和台灣這塊土地有所連結的電影,每一部都讓她得到掌聲,也受到票房鼓舞(如「冏男孩」、「艋舺」、「翻滾吧,阿信」等等),我也暗中為她感到高興。我並不是說當年和她談的一席話,她一定有引起共鳴,或誰影響了誰什麼的。然而二○○八年五月六日,我的女兒大概為了安慰傷心的老爸(那時台派剛經歷大破敗),去買了兩張Don McLean現場演唱會門票。


 


小說「再見,黃磚路」的男主角,是超喜愛Don McLean這個民歌手,在西餐廳駐唱的招牌歌就是Don McLeanVincent──這些我的女兒當然都知道。那天我抱著很複雜的心情去聽演唱會(昔日瀟洒孤傲的瘦削歌手,如今六十多歲還挺著一個大大的肚子,但這些都無損我們的年輕歲月記憶;主要卻是台灣面臨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忽然我眼睛一亮,遠遠的也看到李烈進場了,當時有一種微妙的「重逢」的感覺。


 


演唱會之後,接下來的發展更令人覺得台灣仍是有希望的。因為過幾天馬英九上台了(五月二十日),開始厲行親中政策,一切以中國馬首是瞻,甚至為了恭迎中國特使把台北搞得像戒嚴;但與此同時,台灣的電影界及觀眾們卻展開「無言的反攻」,一部部具有台灣元素的電影,紛紛以亮麗的票房,向馬英九等老K團隊大聲說:「你們錯了,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我們這些聲音才是主流!」而我,當然也很高興,昔日飾演「再見,黃磚路」女主角的李烈,三十年後,還是在這一波電影文藝復興扮演了重要角色。而另一方面,當老K執政團隊用近親繁殖分贜手法,用一齣可笑、與台灣土地毫無關連(所謂的「建國百年」)的「夢想家」亂七八糟劇,就輕易搜括了納稅人兩億多銀兩,這樣的文化醜聞,和諸多在挫折中尋找生命力出路的人比起來,老K們是多麼的可惡、可悲與渺小。


 


我會寫下這麼長的一堆話,其實是前幾天剛得到金馬獎影帝殊榮的劉德華,他的一段話所刺激出來的──得獎後,他感性的說,看過台灣電影在最低迷的時刻撐過去,如今是香港電影最低迷的時候,希望也能跟台灣一樣堅強……。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的真實文化價值終於浮現──生命就是這樣,在被搧過耳光之後,真實的價值才會浮現吧。經歷過種種教訓,小英上台那一天,這個文化價值也會笑得更燦爛。


 


下次再談。



 



 


〈附註〉十二月三日有一場黃昭堂主席的追思告別禮拜,以下是我應獨盟要求,所寫的一篇紀念文:


 


傳唱會繼續


老包


 


「死不會讓光明消失。死是在黎明來臨時將燈光熄滅的東西。」


──────印度詩人泰戈爾


 


最後一次見到黃昭堂主席,是不到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四日。那天下午在台北有一場「哲人政治家──李登輝之『我』(黃文雄著)」新書發表會,重頭戲是先生的壓軸演說,黃主席和我都有被安排上台致詞熱場。我因為是該書的序文作者,就敘述了閱讀該書的若干「秘訣」──那就是要從藝術家很細膩多感的角度,去解讀類似先生那個世代,曾經出生為日本國民的父執輩,他們內心的哀愁,以及生命中時代的縱深。


 


除了先生,我也特別提到黃主席,他們身上共同具有的,一種藝術氣質;這也是我在這三年來,嘗試從政治場域的背後,去發現我們父執輩所曾經擁有,但被我們忽視的台灣人元素,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提到一個黃主席的小故事:有一次我們共同去參加一場喜宴,隔壁桌剛好坐了五、六個盛裝打扮、穿和服的日本女性,我告訴黃主席:「不得了,那些和服的花色真是美」,黃主席回答我:「我告訴你,和服穿上或卸下時,絲綢摩擦發出的聲音,更是令人陶醉……」我當場楞了幾秒鐘,嘆了一口氣,感慨的說:「唉,閣下實在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而不應只是一個台獨運動家。」


 


喜宴後我在一篇文章中有記述到這一段,我還寫當時楞住的片刻,「彷彿在荒野中聽到拉赫曼尼洛夫的『帕格里尼主題狂想曲』,就在時光隧道中穿梭起來」。然後我們又碰面了,那一天大詩人李敏勇在場,黃主席竟然一字不漏唸出這一段音樂的形容,好像他急切的想要向多感的台灣詩人,傾訴潛藏在他內心的某個,關於人生韻律上的秘密。


 


在新書發表會,黃主席上台時,發言相當簡短,他除了肯定作者黃文雄先生的努力和才華,也對著坐在第一排的先生,說:「能夠與李前總統出生在同時代,親身感受台灣民主化驚滔駭浪的過程,是一大榮幸」。這一句話或許就成為黃主席,在公開場合發表的「告別語」吧?發表會散場時,我走過去和黃主席打招呼,他說找一天要聊聊,我說好,我也有一些話,「想對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說呢!」。


 


黃主席去世那天,有記者問我,我說:「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獨派領袖」,所謂「真正的」,當然有一些深意;此外,我一向很欣賞的大文豪魯迅,其名言「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用來形容黃主席的人生,也非常貼切。黃主席的傳奇人生,後人勢必會傳唱下去,往昔我曾多次催促他寫下傳記,或更早期的人生經驗,但願他多少有做一些才好。


 


至於我原本想對黃主席說,而來不及說的一些話,那就是在「哲人政治家──李登輝之『我』」這本書中,提到的詩人泰戈爾名言:「死是在黎明來臨時將燈光熄滅的東西」;我想跟黃主席談論這個概念,因為我在那本書的序文中,就有提到「所有的傳奇,終究會找到詮釋它的主人」。


 


既然有了詮釋與傳唱的主人,死亡當然不是光明消失,而只是黎明來臨時,人們隨手關燈,一個很自然的現象。傳唱與詮釋,將會使得一個曾經存在的生命,繼續如黎明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