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比較,讀者或許會對台灣人的不團結宿命感到痛心,甚至徹底悲觀。但這絕對不是我的用意。相反的,我認為知道病因與真相最重要,因為這可以促使我們改正致命缺點,以待東山再起;但如果我們根本搞不清楚問題的癥結,持續在錯誤的操作中掙扎,那就會如同一個溺水者,愈是慌亂揮舞手腳,愈容易往下沉淪,終而陷入悲劇輪迴。更重要的,我認為只要我們改正明顯的錯誤,情勢就大有可為呢。而我會一再指出現存唯一本土報的種種有待改進現象,最主要是看到它仍在玩那一套致命的權力遊戲,不若民進黨的新潮流,在它玩完扁政權後,如今稍顯自制與低調,較沒那麼張牙舞爪。我和本土報之間,有著一種創報時代的革命情感,也明白它是目前別無選擇的本土派重鎮,自然希望它扮演好本土派「大家長」的角色,能站在制高點,而不是站在最低處,自己在營造一個沒有智慧的小圈圈,拖累本土派,也等於暗助了馬英九。
從結果論來看,在理念上,本土報和馬英九(統媒力拱出來的政治領袖),是站在明顯的對立面,但在關鍵的政治版圖角力戰中,本土報卻常扮演馬英九貴人的角色。一九九八年,馬英九首次出馬角逐首都市長,對上陳水扁,現在很多人都說是台北市的族群結構,害陳水扁輸掉那一場選舉,但事實不是那樣。那一年,本土報反扁的情緒高漲,這使得扁在北市老社區的鐵票,也大幅滑落,但統媒支持馬的力道卻很一致,消長立見;馬英九大勝,終於成為統派復辟的大英雄。公元二千年總統大選,本土報支持的是連戰,但在三強角逐戰中,陳水扁反漁翁得利當選總統。二○○四年,由於連戰找宋搭擋,本土報不爽而減輕挺連力道,且扁有李登輝加持,才連任成功。二○○八年總統大選,本土報雖沒支持馬,但卻一路修理謝長廷。扁總統期間,從二千年到二○○六年,本土報其實是看衰且加以疏離的,它只願經營個人在扁政權的資源分配權,卻不談改革有成的集體成績。這使得民進黨執政時,諸如:國營事業改革、交通變革、金融改革、客家事務變革、南方奇蹟……等等亮麗的政績,很少被提及。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扁政府引進一個有名的企業執行長(CEO)林信義,願意放棄在民間企業每年高達六千萬的所得,當經濟部長。當林信義以他的特殊管理才華,將經濟部事務做得有聲有色,企業界齊聲讚揚時,本土報卻是一路修理他,從不鬆手,直到他被撤換下台為止,那種放棄高薪的國家使命感,也就如同「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了;有才華與使命感的本土菁英,願意為綠營效命的風潮,從此劃上休止符。而在此期間,本土報對扁的冷嘲熱諷,也是顯而易見。我們別忘了,二○○六年之前,這個態勢一直持續,甚至於在扁政權開始出現不穩,而本土報要逼迫扁權力下放給蘇時,還曾出現一則有爭議的報導。在那一則報導中,本土報稱是引用林義雄的說法,要扁「總統下台也可以」,這使得林義雄大怒,指本土報刻意扭曲他的談話,而告了本土報!但對本土報來說,它只是在利用林義雄,對扁施壓而已。總之,在那時,它還不是「挺扁派」呢。
在綠營裡面,本土報唯一大力栽培、相挺的,其實就是蘇而已。但它不是建設性的去講蘇有多好,卻常是破壞性的幫蘇在綠營中,「掃除擋路障礙」,這使得本土派在其「削足適履」的戰略中,一路消瘦下來。前面講它對扁的施壓,而其對謝的冷酷,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而在權力的佈局中,本土報其實很早就採取行動。二○○四年扁尋求連任要選擇搭擋時,它就有所使力。那一次它很擔心扁繼續選擇呂秀蓮當副手,有一天它的一個高層主管,還心急的打電話給我(從來不曾連絡的人),說我對扁「有一些影響力」,要我叫扁千萬不可再讓呂當副手。我當時馬上領悟他們的企圖,其目的就是要推上蘇(當接班人)嘛;基於不介入人事的原則,以及連任的風險仍高,且本土派的總體氣勢也不在他們那種狹獈的思維中,我當場就給予婉拒了,要其自己去說。這個高層在我這裡碰了軟釘子後,馬上自己寫了一封長信給總統夫人,要其勸扁打消續用呂的念頭。此事政治圈很多人知道,我就不再多說。當時副手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多與此有關。
扁後來還是「一動不如一靜」,續採「扁呂配」,但此事的後遺症,卻沒有消除。二○○六年,扁任命蘇當閣揆,且宣布「權力下放」後,本土報終於轉變臉色,成為「挺扁派」,以迄至今,但本土派已被磨損得奄奄一息了,有何意義呢?在這裡面,又有何崇高的理念可言呢?本土報願意「特別栽培」一個綠營菁英,其實也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栽培」的代價,就是讓綠營陷入長久的晦暗期,甚至賠上整個本土化進程及本土政權,那也未免太誇張了。昔日在民進黨總統初選期間,本土報所栽培的候選人,以閣揆的身分,在國會殿堂上,竟與大統派立委李慶華一搭一唱,合力羞辱謝長廷,連「奸巧」這種人身攻擊都說得出口,但這也只是諸多後遺症的小波浪而已,最重要的是整個本土派的格調與風氣,都被玩LOW了。遑論後來這個已徹底變形的怪胎「扁集團」,還去和八卦雜誌合作,利用一個政治打手檢察官,誣衊謝長廷「貪污」,這種打擊手法。
這幾天我在看謝長廷的一本新書「噗浪日記」,是記錄謝最近一年與年輕人,利用最新科技媒介交流的內容。由於是和年輕人互動,就出現不少有趣的對話與流暢節奏,常令人捧腹大笑。謝長廷在噗浪時,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提醒那一群噗友(據說已有一萬多人),要先跳一段香蕉舞,以快樂喜悅的心情面對新的一天,因此,關於生命喜悅元素的描述,就會一再重覆。看在我這個有點年紀的人眼裡,內心其實有很多感慨,一方面知道他試圖在引導我們的下一代,要有樂觀進取的生命觀,另一方面,卻也清楚感受這個在扁時代備受凌遲的本土政治菁英,是如何的在進行自我重建與療治創傷;想著想著,眼眶不禁熱了起來。二十多年來,我一路看著這些本土菁英為民主運動犧牲奉獻,有起有落,也頗能體會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情境,但類似謝氏這樣創造最多傳奇,卻備受折磨、少有禮讚的例子,卻很少見,也令我感慨本土派的生澀不成熟。而在我的觀察經驗中,這些優秀的菁英,通常他們在國民黨惡勢力的壓迫中,總能甘之如飴,也愈挫愈勇,十足是英雄好漢;但若碰到自己人狠下毒手,這些英雄就束手無策了。套一句希臘神話,這就是典型的「阿奇里斯腳踝」(阿奇里斯是無人能敵的勇士,全身唯一的罩門,就是特別脆弱的腳踝,後來也死於腳踝被刺穿;國民黨常利用這個弱點,來削弱綠營的整體戰鬥力)。我現在似乎看到綠營這個歷盡滄桑的傳奇人物,如何的在嘗試克服傳統宿命,因而特別感慨。
我的這些感觸,我希望本土報也能感受到,提醒自己不要老是當那一把刺穿「阿奇里斯腳踝」的利劍。二○○七年,謝長廷剛在驚濤駭浪中,通過總統初選提名時,我因為深知本土派英雄有這個阿奇里斯式弱點,也了解扁當時已深陷泥淖,正在慌亂找人「陪葬」,因此有一天見到謝,我就提醒謝要「勇於走自己的路」,不要接受扁的種種無理干擾,縱使絕斷也無所謂。我認為若是到那個地步,民眾其實會更同情謝所遭受的打壓,以及「孤軍奮戰」的處境。但當時謝不但沒有接受我的「大戰略」建議,反而回過頭來替扁講話,說:「你不用擔心啦,他(扁)其實對我很好,會幫我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當時只能搖搖頭,無語問蒼天。試想,一個人那麼厚道,那麼心腸軟時,我們怎麼還可以去叫他「冷酷」一些?後來有一次碰到李登輝,這個老人家忽然在我面前狂飊怒罵,說到激動處,甚至哽咽難言──李先生最主要是不滿謝「不敢」反抗扁,「無氣魄啦,要當國家領導人的人,怎能無氣魄?我是過來人,也不是沒被要脅過;他(扁)就是用司法威脅、金錢威脅(指控制資源,不幫忙籌選舉經費)啦,怕什麼?我們自己來嘛……」這一段過程其實相當長,也非常激昂強烈,我也一直沒對謝提過,後來李老先生對謝的選舉較冷漠,謝似乎也沒放在心上,那就好了。但願謝長廷在經歷這麼多「石磨心」事件後,能在與年輕人的互動喜悅中,重新獲得生命能量,而不要因為某些阿奇里斯腳踝詛咒,就傷神不振。
這幾天我同時也看了馬永成(小馬)受訪的文章,馬永成是扁時代身邊的第一紅人,昔日號稱「地下總統」,權傾一時,但在二○○六年扁被迫「權力下放」時,離開總統府當平民,現在則被扁拖累,官司纏身。他在受訪中,語多懊惱與懺悔,但都是欲言又止,也就沒什麼看頭。不過很多事我相信他也是當局者迷,不必多所苛責。我曾聽說他在離開總統府後,曾經非常後悔一度奉承扁意,去打壓謝挺某個人,因此謝參選總統時,他偶而也會去幫忙──人就是這樣不是嗎?當掌握權力時,常分不清好壞,失去權力時才懊惱卻已來不及了。不過我還是很想問小馬一句話:是否還記得公元二千年,扁剛當選總統尚未正式就任前,我曾好意提醒扁處理媒體生態失衡問題,而扁在我的要求下,特地找來小馬當場作筆記,記錄下來這件事?如果還記得,那試問,八年期間做了什麼?媒體生態是不是反而更失衡了?昔日我們曾嚐盡老K「一黨專政」的苦頭,而現在的本土台派,除了繼續忍受老K黑金統治苦果以外,也要面對本土內部「一報專政」風險呢;小馬當年在我面前所記下的備忘錄,就算是一語成讖吧?當然,扁和小馬現在齊落難了,我再提這件事並非在翻老帳,只是拿來提醒自己,也提醒親愛的讀者吧。扁就任總統後,有一天小馬打電話給我,說要給我一個不錯的職位,我當時憤怒的斥責小馬,說我「沒有要你們對我好啦」,內心其實有些感傷,覺得「他們」還是沒弄懂我對媒體生態失衡的深深憂慮,這種超越個人利益的用心,畢竟被忽略了。我後來聽說小馬對我一個朋友,抱怨我講話「太霸氣」,似乎我當時的反應,也可以有更婉轉的表達方式。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不是嗎?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