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劭:我要後代知道 莫那魯道的尊榮!
「莫那魯道!莫那魯道!」聽見有人叫喚,一位身軀高大的男人轉過身,他披肩的長髮以手工編織成的髮帶緊緊束起,黝黑的臉上刻劃著象徵榮譽徽章的紋面,而他赤裸的雙腳堅毅有力地附著大地,精銳的目光在週遭巡視。
在【風中緋櫻】位於花蓮林田山的拍攝現場,無論是其他演員或居住在附近的賽德克族人,總忍不住將蘇清喜喚作莫那魯道,不只因為他在戲中扮演的,就是當年那個領導抗日行動的馬赫坡頭目,也因為披覆上賽德克傳統頭目服飾的蘇清喜實在像極了莫那魯道剽悍勇猛的形象。
「為什麼是蘇清喜?當他站到莫那魯道的紀念銅像下時,就會知道為什麼是他。」導演萬仁說,「你很難再找到這麼相像的兩個人。」
◆懷劭.蘇清喜與莫那魯道
呵護帶領著「原舞者」走到今天,的確,十多年來的歷練讓懷劭舉手投足間,散發有如領導者般的穩重氣息。同樣為尋找民族尊嚴,莫那魯道選擇了發動流血戰爭,而懷劭選擇了原音舞蹈。
事實上,蘇清喜並不是賽德克族人,他真正的故鄉在台東縣東河鄉,阿美族名為懷劭˙法努司,從創團團長到擔任藝術總監,十多年來懷劭的一舉一動總與「原舞者」緊密相繫,然而多年來帶領著原舞者深入學習各族傳統祭儀的他,對於賽德克族這一部份原本相當陌生。
「以前,莫那魯道這個名字對我而言是模糊的,霧社事件也只是個久遠的名詞,不具太多意義,即使它是台灣原住民族的歷史大事。」懷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能演出【風中緋櫻】,對於懷劭而言不只讓他開拓了藝術舞台以外的經驗視野,也讓他重新認識那段歷史真實。
不論是原舞者的創立或演出莫那魯道這樣吃重的角色,懷劭的人生總能有一次次全新的刺激,將他拉扯入從未預想過的際遇之中。
◆他是阿美族人卻不敢承認
多年來原舞者的成功被賦予了「傳統祭儀精神以藝術形式而傳承」的責任,然而在此之前,懷劭對自己的傳統祭儀文化曾一無所知。雖然懷劭的幼年是在部落中成長,卻因為宗教信仰的影響,懷劭未曾參與過部落內的祭典禮儀。
十三歲那一年,懷劭跟許多同年紀的阿美族人一樣,必須離開部落到更接近城市的地方繼續升學,最後進入軍隊經歷好幾年的刻苦生活。然而嚴苛的職業軍人訓練並沒有讓懷劭失去屬於年輕的活力,和隨時拿起吉他彈唱的天生慾望,喜愛音樂的懷劭退伍後便選擇到台北闖蕩,在知名唱片公司擔任音樂製作。
懷劭當時為許多民歌歌手創作出動聽的校園民歌歌謠和流行音樂,在都會繽紛的舞台燈光下交出不錯的成績單,只是,懷劭.法努司這個名字,當時卻是他心中隱晦的痛楚,「曾經,因為自卑,我不敢承認自己是阿美族人。」
直到有一次朋友跟懷劭說,其實原住民的音樂相當動聽,這句話深深觸動懷劭對原鄉埋藏已久的情感。一九九○年十二月,一群來自不同部落族群的原住民青年放棄原有的工作,毅然決定聚集起來,成為原住民歌舞傳承表達的另一股嶄新力量,搭起「原舞者」這樣的藝術舞台,擁有領導者氣質的懷劭被推為創團團長。
「我從不認同到認同,從不會唱自己族群的歌到學習各族傳統歌謠,一路走來雖然過程很長很艱難,但我總算是找到我自己了。」二○○一年原舞者成立剛滿十週年的時候,始終陪伴原舞者的懷劭,發出如此深沉喟嘆。
◆尋回祭儀精神原舞者竄起
一九九二年,原舞者成立不過一年多,便獲得第十五屆吳三連獎,並獲選為文建會「扶植國際表演藝術團隊」,被視為是竄起最快、最能符合人文尋根風潮、最能表達台灣原始藝術群像的藝術團隊。「這個團體具權威性、單純質樸、散發人性光輝的演出使得汽車喇叭聲、談話聲、和飛機掠過的繁華城市都黯然隱退了。」對於原舞者的演出表現,《紐約時報》藝術版舞評也曾經如此讚譽。
十多年來跑遍世界各地表演交流,除了為國內原住民族喚起傳統儀式的一絲尊嚴外,原舞者還將原住民的名聲帶入國際舞台。然而對懷劭而言,最深刻的並非舞台上的演出,而是演出前舞團深入採集傳統祭儀的過程。
「我們必須先進入部落的生活當中,去感覺、去學習體驗、去記憶,最重要的是去尊重部落的意見,小心處理祭儀禁忌,才能將母體文化轉換精煉成劇場形式表達,而不至於破壞傳統本質。」懷劭說。
在採集傳統祭儀的過程中,懷劭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賽夏族的矮人祭,一九九二年在胡台麗的引薦下,原舞者終於能進入賽夏族部落向耆老學習矮人祭儀式,然而因為族人對於矮人祭儀的禁忌相當敬畏,過去絕不外傳,因此整個觀摩採集過程並不十分順利。有這麼一次,部落內的主祭太太去世,賽夏族人認為是因為原舞者打擾觸怒到神靈所致,最後懷劭帶著團員不斷向族人道歉,並先取得同意才在部落中演出,而逐漸平息此事,並於一九九四年推出【矮人的叮嚀】。
「我們不是要將傳統占為己有,只是抱持學習的誠意。」懷劭說,原舞者這幾年的工作,除了藝術表演,還包括尋回原住民族祭儀精神中的驕傲尊嚴,並證明原住民族在藝術上的成就。今年年底,原舞者則繼續推出新作南鄒神話創作【迷霧中的貝神】。
◆矛盾性格相似懷劭容易入戲
只是,懷劭仍擔心地說,現在原舞者正面臨接棒的問題,「更年輕的原住民孩子們,似乎不太願意像以前那樣吃苦,而過去原舞者培育出來的學生團員,許多人也因為畢業後各有志向,而選擇其他道路。」
「真實的我,沒有像莫那魯道般的驍勇剽悍,但是我覺得我和莫那魯道個性上有一點很相像。」現實中的懷劭是個相當溫和的人,修長的手指透露他藝術家的本質,與想像中莫那魯道所擁有的獵人氣魄不甚相容。然而懷劭認為,莫那魯道那種將一切痛苦壓力默默承擔下來的性格,與他相同,因此在揣摩莫那魯道的情緒時,很容易就能融入情境。
「莫那魯道性格中最有趣的,就是他的矛盾。」【風中緋櫻】美術指導邱若龍形容,在莫那魯道繼其父親擔任馬赫坡頭目期間,日本總督府對待原住民族的政策逐漸轉為懷柔,特別針對當時為部落意見領袖的頭目,日本當局更想盡辦法加以安撫拉攏,更曾招待頭目到日本觀光,展示國威,莫那魯道在一九一二年期間就曾與其他泰雅族頭目赴日參觀,隨後,莫那魯道依然在一九二○年與二五年兩次率眾企圖發動反日,但遭逮捕後,卻被霧社分社釋放。表面上,從此莫那魯道似乎變得恭敬順從,甚至扮演居中協調的角色,沒想到,莫那魯道只不過是在等待機會、壓抑著,從表面上依順到躍出領導霧社事件,邱若龍認為這是莫那魯道個性中最吸引人之處。
◆傳承雖有壓力 他笑得溫柔
懷劭認為自己也有同樣壓抑的性格。原舞者這幾年曾因財政困境而幾乎面臨解散,而傳承的危機,也成為懷劭心中的一股龐大壓力,然而面對群眾,懷劭依然笑得溫柔樂觀。
一九四四年,莫那魯道的遺骸在地名為「開欽」的深山岩洞中,為一位賽德克獵人意外尋獲,經過考證,發現四十九歲的莫那魯道在生前告別族人後,便在此舉步槍由下顎發槍後自殺就義,日人最後將這位頭目的遺骸製作成標本,伴隨他的刀槍一起陳列在木箱中,於高郡役所竣工完成展覽會上作展示。
隨後,失去威嚴肉身的莫那魯道,被當成人類學及醫學的標本處理。一九五○年,這位戰爭領導者的遺骸又再度於台大醫學院的標本室中找到,直到一九七三年,居住在清流部落(川中島)的遺族們將莫那魯道的遺體迎回霧社故居安葬,他漂泊了四十多年的尊榮,才得以棲身。
如今,懷劭暫時成了他的化身,期望將莫那魯道的情緒和故事透過螢光幕流傳下去,讓上一代緬懷,也讓年輕的下一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