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的世界紀錄 台灣戒嚴三八年
李鴻典•莊金國•陳金萬
2007/07/12 第590期
走過戒嚴時代的史學家、文化創作者多認為,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間裡,台灣人被迫噤聲,讓社會進入不正常狀態,並遭到嚴重扭曲,實在可以去申請金氏世界紀錄。

一九四九年台灣在國民政府高壓統治下,進入「戒嚴」時期,配合著「動員戡亂」體制,整個「白色恐怖」的陰霾,籠罩台灣。直到一九八七年解除戒嚴,一九九○年終止「動員戡亂」,台灣才逐漸脫離恐怖政治的陰影。


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間裡,因蔣氏獨裁政權坐大,台灣人被迫噤聲,無論是在文化藝術創作上,或是民主政治發展上,都因此受到禁錮,台灣主體嚴重遭受打壓;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日,蔣經國因無法抗拒民主的洪流,宣布解嚴。然而,戒嚴時期所造成的傷害,絕非一朝一夕即可完全撫平。


國民黨政權掌權末期,前總統李登輝主政後,台灣開始進入療傷止痛階段,二○○○年政黨輪替後,總統陳水扁接續努力,戒嚴傷害慢慢撫平;走過戒嚴時代以及對於戒嚴時期狀況有深刻研究的史學家、社會學者、政治工作者、文化創作者多半認為,戒嚴時期對整個台灣的社會以及思潮發展都形成嚴重扭曲,解嚴至今雖已二十年,但戒嚴陰影並未完全消失,還必須有更深厚的民主教育,台灣社會才能完全正常化。以下是訪問內容:


姚嘉文(考試院長):

社會長期噤聲 影響正常發展


其實戒嚴所造成的危害並不只是本省與外省之爭而已,因為戒嚴是軍事統治,就是把文機關的權力轉移到軍機關,軍人掌政、權力獨大,警總可以控制一切,包括司法啦!地方政府啦!都受到控制,就連警察對於權力獨大的警總也很感冒,當時無論是言論、思想、文化等,都受到軍事獨裁的箝制,外省人因此被迫害、被抓、被殺的人也不在少數,例如孫立人就是很有名的案例,孫立人事件是五○年代蔣政權迫害高階將領的一個最具代表性的政治事件,也是典型的蔣氏政權為了鞏固權力的鬥爭例子。


由於戒嚴時期國民黨實行軍事統治,限制人民一切權利與自由,包括政治跟新聞自由也都受到限制,進而影響到民主發展。戒嚴對於台灣的危害就是讓台灣社會無法在自由的氣氛下成長,像是雷震案跟我經歷的美麗島事件,也都是國民黨對於民主運動的壓制。


戒嚴造成的傷害、殘害,在公民教育上也產生極大負面影響,可以說是貽害萬年,這種不能正常發展的傷害,造成台灣社會產生戒嚴心理,就是不敢暢所欲言,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因為講錯話而被抓,這種傷害不是解嚴就會好了。


我認為要從民主教育、文化教育等從根做起,這幾年來,前總統李登輝跟陳水扁總統接力在努力,激化台灣民主自由化,確實對於撫平戒嚴的傷害有所幫助,像陳總統對於藍營攻訐的容忍,就給了言論自由很大的空間。


黃昭堂(台獨聯盟主席):

教育嚴重窄化 剝奪創作自由


蔣介石的目的,就是要在台灣實行獨裁統治,所以才實施戒嚴,中華民國憲法是國民黨當初在中國沒有辦法實施,於是只好拿到台灣來實施,但國民黨實在很矛盾,他們在一九四八年公布憲法,為了要讓憲法好看,應有盡有,所以把人權的基本要件都納入,但隔年卻馬上頒布戒嚴令,禁止台灣人民一切的自由權利,實施軍事高壓統治,這難道不互相衝突嗎?所以國民黨的目的很清楚,就是他們為了統治台灣,要限制台灣人,果不其然,在他們的手段下,台灣人都噤聲,對於國民黨來說,戒嚴確實是成功的。


只是,因為戒嚴的結果,使得台灣付出相當大的代價,在戒嚴的恐怖氣氛下,台灣人噤若寒蟬,思考無法自由發展,台灣人呈現萎縮的狀態,在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教育下,教育發展被嚴重窄化,而書禁、禁歌、黨禁等限制,更是剝奪台灣人學習與創作等自由,當然更不用提台灣文化的發展,因為只要提倡自由言論,就容易被抹成是在「為匪宣傳」,在發展受限下,台灣也無法跟世界同步,種種傷害是算也算不盡的。


另外,現在國民黨一直說民進黨政府在挑起族群問題,但實際上,當初在戒嚴時期,他們為了維持他們認為的台灣安定,於是透過打壓台灣人的方式,犧牲台灣人的權益,只有少數的外省人才能出頭天,由此看來,是誰造成族群的問題?是誰讓這種戒嚴遺毒遺留至今?


顧忠華(政大社會系教授、澄社執委):

戒嚴三十八年 可列金氏紀錄


戒嚴的意義就是社會進入一個不正常的非常狀態,但在世界上的一般社會或者是有政權因政局動盪而實施戒嚴,也絕不可能像當初國民黨政府、蔣家政權一樣,長期實施戒嚴,蔣家政權來台灣後實施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可以去申請金氏世界紀錄,台灣社會則在這種戒嚴近四十年的狀態下,遭到嚴重的扭曲。


這包含了人民無法行使權力,憲法也沒有真正的實施,因為在憲政體制的概念中,憲法在某種程度上是用來限制政府濫權,保障人民權益的,但在戒嚴時期,人民無行使權力的自由,政府卻無限擴權、侵犯人民權益;正常的公民社會,人民可能是以個人權益為出發點,去追求個人想要的利益,或者是透過結社的自我組織、自我治理方式來追求公共利益,但在戒嚴時期,這種追求權益的權力都被剝奪,台灣的公民社會因此被凍結三十八年。


縱使在解嚴二十年後的今天,因為過去的戒嚴影響過深,人民的思想意識仍存有戒嚴時期的陰影,就連現在有些媒體也還有戒嚴思想;台灣社會還在學習如何恢復正常生活與正常的社會功能。我也不客氣地說,雖然民進黨在執政後,接續李登輝奠下的民主根基,也整理過戒嚴時期的法規,但似乎只聞樓梯響,做得還不夠多,例如澄社一提再提應該修改的人民團體法,才能真正還給人民完全集會結社的能力,但至今仍沒有動靜,現在行政院決定訂七月十五日為解嚴紀念日,但我認為應該落實在制度面上,可以做得還很多,轉型正義也應該有一套比較完整的規畫與做法,當然,持續推動長期的民主教育也是從基礎掃除戒嚴陰影的方法。


李筱峰(將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專任教授):

六百字談和平 換十二年牢獄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起,台灣進入戒嚴時期,配合著「動員戡亂」體制,白色恐怖的陰霾,籠罩台灣。戒嚴延續了三十八年,直到一九八七年蔣經國才解嚴,成為世界實施最久的戒嚴令。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國民黨政權還在中國處於兵荒馬亂之際,台灣並沒有戰事和動亂,但陳誠卻在台灣頒布戒嚴令。戒嚴令頒布的半年後,國民黨政府敗退來台,戒嚴繼續實施;戒嚴就是軍事統治,根據戒嚴法,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可以掌管戒嚴地區行政事務及司法事務,有權力限制人民自由民權,所以台灣人生活大受影響,人民的基本自由人權都沒有了,無論是集會、結社、言論、出版、講學等自由都受到嚴格限制,五○年代連聽收音機都要有執照跟申請書,禁歌也隨便他們認定,禁書更別提了。加上黨禁、報禁、出國旅行禁......等,一堆禁,人民動輒得咎。


文字是人類文明的產物,「文字獄」則是專制政權的必然產物。台灣在戒嚴統治時代,從事文字工作的人備受政治壓力,內容萬一不被中意,可能就是書被查禁或是判刑入獄,例如一九四九年楊逵撰寫呼籲國共停止內戰的〈和平宣言〉,轉載於上海大公報,那一篇文章全文才六百個字,但楊逵卻被逮捕,以「為匪宣傳」罪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


當時台灣人在文化創造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都要根據國民黨政府的規定,所有的價值觀跟意識形態都被扭曲、僵化,沒有自由就沒有文化;許多人因為政治見解不同,或者只因為說了一句當局不中聽的話,或寫一篇批評時政的文章,便被羅織入罪,惹來殺身之禍。甚至因為擁有家產而成為特務人員敲詐勒索的對象,以致家破人亡。在當時,一般的人民居然被他們處以軍事審判,後來這種軍事審判還延續到美麗島事件,包括姚嘉文、呂秀蓮等人都被抓去關。戒嚴時期,因提倡民主法治、追求自由人權而獲罪的案例,其實是不勝枚舉。


罄竹難書的白色恐怖案件,是戒嚴統治與戡亂體制下的產物。台灣在經歷了二二八事件之後,不但沒有一點療傷止痛的轉機,反而因為緊接而來的白色恐怖政治,使得政治氣氛更加陰霾不開。直到蔣經國主政的末期,政治風氣才逐漸開朗,但是多少人的青春歲月、家庭幸福跟生命財產,都已換不回來。


邱太三(高雄市副市長):

台菁英遭殺害 地方勢力取代


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造成政治面、社會文化面以及整體人性的扭曲;在戒嚴狀態下,限制所有人民的活動,讓人民在意見的表達上被限縮,於是整個社會結構出現很大變化,在國民黨遷台前,台灣本來自有穩定的社會結構,也就是無論是在政治、經濟以及社會上,都各有菁英,這些人是社會道德、倫理價值的領導典範也是維護者,其實在一九四五年的地方民代選舉,當時就約有四○%的民代是專業人士,包括律師、藥師、醫師等。


但國民黨實施獨裁統治後,先有二二八事件,接續著戒嚴、白色恐怖,這些菁英遭到殺害、中流砥柱被摧毀,台灣人的價值觀完全毀棄,新的價值觀也無法建立,於是塑造出地方勢力的奇怪結構,國民黨現在不斷稱李前總統是黑金教父,但其實造成台灣原本的社會結構瓦解,以地方勢力取而代之的是蔣家政權,蔣介石才是黑幫大頭頭。


戒嚴時期令人感到突兀的事其實很多,例如當時中央信託局可以大量購買中國商品,但如果是民眾個人買賣,就是「資匪」,還有,國民政府還頒布了「國家總動員法」,第一條就規定「國民政府於戰時,為集中運用全國之人力、物力,加強國防力量,貫徹抗戰目的,制定國家總動員法」,所以可以對國家物資任意徵用,這種荒謬的法令造成經濟壟斷。


另外,當時無論是勞工運動或是任何的公開活動都是警總在管,警總就像是納粹黑衫軍,這背後當然是有蔣家獨裁勢力在撐腰,當時也很扯,犯罪事實都隨他們認定,例如美麗島事件中呂秀蓮、林義雄、姚嘉文、陳菊等被送到軍事法庭審判,但陳忠信、王拓、邱垂貞、邱茂男等則是送到一般法庭。


蔣經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假如沒有江南案發生,讓他驚覺台灣社會在高壓統治下已形成強烈反彈民怨,他們也不會宣布解嚴,所以解嚴不是蔣經國的德政或恩賜,而是不得不的順勢作法。


葉石濤(資深作家):

K黨失去政權 反共變成親共


像我們這一輩的台灣文學工作者,以個人的感受來說,簡直是「天譴」的一項志業。所謂使命感在身,老天無非要懲罰我們受盡折磨煎熬,自己卻也心甘情願為台灣的苦難遭遇,戰戰兢兢、無怨無悔的爬格子表達出來。我寫了六十多年,現在所看到的台灣文學,發表園地愈來愈萎縮,台灣人當家做主到這步田地,實在令人擲筆嘆氣。


回想一九五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我被抓去關的當時氣氛,知識分子可說人人自危。蔣家政權運用恐怖感統治了台灣人的日常生活,跟我談得來的知心好友,都被抓走了,留下我一人繼續活在恐怖黑暗的社會,常有乾脆坐牢算了的念頭。


以前,被檢舉參加讀書會,看左傾的書,就會失去自由。現在,舊政府一干權貴,人人爭相與老共爭寵攀交情,看在受過兩蔣迫害的人的眼裡,莫不感到啼笑皆非,這可真的印了一句「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國民黨一失去政權,就變反共為親共,把人民當白癡,最好學他們聰明取巧,出賣台灣的國家尊嚴、利益,為個人、政黨謀利。


我強烈希望民進黨政府,要為台灣爭氣點,千萬不要學老K內鬥內行、外鬥外行,搞不好失去民心,丟了好不容易建立的本土政權。老實說,民進黨真正懂得文化比政治重要的檯面人物太少,文化體質薄弱,認識不夠,才會在統派政客、學者及媒體聯手圍剿下,顯得毫無招架之力,原因只有一個:「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何時能培養出具有雄才大略的真正台灣英雄,台灣就有機會展開新時代的大格局。


李坤城(作詞家及黑膠唱片收藏家):

打壓母語文化 查禁音樂出版


有關戒嚴時期影響音樂文化創作的法令,首推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頒佈的戒嚴法第七條,規定圖書、有聲出版品......等,不得挑撥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情感,因此,像「四季紅」這首歌的歌名有個「紅」字,可能和共產黨產生聯想,就被禁唱了。其次是一九五八年訂定的出版法,授予警備總部、警察局、教育部、交通部......等政府或媒體單位,都可以行使禁止出版、禁演或停播的權力,使文化創作、出版的自由受到多方管制的戕害。


單單是一九七四年下半年,當時新聞局長宋楚瑜就查禁了三萬多件的出版品,當時的聯合報還特別針對新聞局認真執勤的績效予以披露。宋楚瑜同時在新聞局推行愛國歌曲運動,總共辦了七期,每期都有六十多首歌曲報名,使新聞局成為當時最大的創作者,因為每一首歌都要符合它的需要,影響所及,連布袋戲【雲州大儒俠】裡面,也出現了「中國強」這樣的神秘角色。一九七六年的廣播電視法限定,方言節目在電視播出的比例和時數,最終目的是要讓方言節目全都改為國語節目,母語文化因此受到政策性的嚴重打壓。


新聞局不只針對歌曲審查,一九七九年還擴大要求所有出版品先行送審才能出版,杯弓蛇影的結果,就是造成創作者的自我侷限,影響出版者承擔風險的意願。瓊瑤電影、靡靡之音和一些安全無虞的民歌,就是在這種時空背景之中應運而生。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民間的文化創造力轉往「地下化」和「江湖化」發展,像「鹽埕區長」這種「白牌」的非法出版品,以及「舞女」、「心事誰人知」、「  人的眼淚」等台語歌曲在市場上大賣。


只是,也有一些命運比較坎坷的歌曲,改了好幾次名字才開始為人所知。例如,「醉彌勒」這首歌原名叫作「爽歪歪」,後來改為「你爽我也爽」,沒有通過審查再改為「外好汝甘知」,最後藉由布袋戲的播出,大受歡迎改名為「醉彌勒」,總共花了四年時間,新聞局才勉強通過;但是,觀眾對這首歌印象最深的部份,還是在於它的副歌「哈嘜好!哈嘜爽!」觀眾也常用這句歌詞來替代文皺皺的歌名。類似這樣改名或改歌詞的案例,不勝枚舉,七改八改的結果,對於創作的完整性造成很大的摧殘。


解嚴之後,創作自由的風氣逐漸興起,但是,心理戒嚴的文化控制並沒有馬上消失,例如,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挑戰政治禁忌雖沒有受到限制出版,但是,媒體會以它有某些泰國歌曲改編的理由,來自動停播這些歌曲而形成新的審查機制,此一現象,一直到二○○○年之後,所有政治文化的禁忌才一一解除。


從文化的角度來看,一九七九年發生的美麗島事件,其實是人民被壓制到一個沒有創作和言論自由的臨界點,才爆發出來的群眾運動。吳祥輝為了出版民進月刊,申請了民進天地、民進文化......等一百多個雜誌名稱,準備讓警方來取締時可以備用,就可以知道當時的法令和政策有多荒謬。


黃明川(電影導演及獨立製片):

壓抑藝術發展 落後國外多年


戒嚴時期的台灣美術,就像是無法喘氣的人,無法接觸到外來消息。西方美術和現代主義的訊息,在日本斷交之後變得很少,國內美術的發展就只有中國水墨和印象派兩大陣營,中國水墨忘情於山水,印象派多畫人物、靜物和風景。台灣前輩藝術家大多遭遇過政治迫害或壓制,為了安全都沒有觸及政治議題的探討。藝術潮流的發展整整慢了國外二十年以上,九○年代國外已經很少人從事裝置藝術了,但在國內裝置藝術才剛剛開始萌芽。


解嚴後整個思想觀念的開放,手法和媒材運用的創新,運用身體和聲音去開發種種表演藝術的可能性;與解嚴前師範學院所形塑的「以師為榮」的美術傳承,不注重個人表現風格的文化大異其趣。這些新的藝術表現形式和風格,在先前紅極一時的東方畫會和五月畫會時期,是無法了解和想像的。當時國際美術風潮的資料都被封鎖,學校教師自身缺乏警覺性,也不想教學生思考關於自由意志和心靈解放的課題,一直要等到新一批留學西班牙、義大利、法國......等西方國家的創作者歸國,才又帶來美術教育新的變革。


一九七九年發生的美麗島事件,重新塑造了一種全島性和整體性的氣氛,不再是只有台北消息,南部新聞也可以受到全國矚目。民間壓力促使政府風氣開放,加上一些新的藝術創作者陸續學成歸國,多少帶來一些新的方法和觀念衝擊,像身體藝術、行動藝術、裝置藝術、環境藝術、公共藝術等,多元的東西又回來了;無論是創意或教學都有一股蠢蠢欲動的感覺。「解嚴」是一個時間的關鍵點,就像石門水庫要洩洪,拉開閘門一樣,但早在洩洪之前水庫早就已經漲滿了水。


一九八七年解嚴,自由的風氣開始傳揚開來,隔年電子媒材和錄像藝術在台灣才剛剛開始,一九九三年數位藝術的表現進入成熟期,一九九六年就轉變為百花齊放的大改變,前衛藝術創作變成了百無禁忌,大型美術展場空間陸續推出,從形式和內容徹底的解放出來。以前美術作品都是在漂漂亮亮的畫廊展出,那有人在什麼倉庫裡面辦展覽。


我第一次在台中八號倉庫看展,前面看得到火車在跑、後面看得到機車在追,感覺非常有趣。現在全國各地都有充滿歷史人文個性的展場空間,連一些無法收藏的、短命的裝置藝術、觀念藝術也都可以找到創作發表的機會和空間,現在可以說台灣的前衛藝術已經和世界接軌、同步發展了,台灣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趕上了世界藝術潮流的發展,解嚴是一個重要因素。


李魁賢(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涉案變抓耙子 人格遭受扭曲


小學時,我常跟童伴走田埂捷徑上下學。回家途中,常見軍隊帶槍上刺刀,在淡水的山路來回搜索,有幾個童伴一路好奇追趕,想去摸刺刀,被大兵嚇跑。有一回,軍隊看我們在田埂上大聲嬉戲,竟對著我們開槍,所幸沒人被打中,從此,看到軍人就躲得遠遠的。


我印象中的日本軍人,對待台灣小孩一向友善,校方要學童寫信給在前線作戰的軍人,返台的軍人遇到小孩子,就拿出這類信件,雙方互動密切。中國軍人初來台灣,排斥、敵視、掃蕩台灣菁英,教我們的一位台籍老師,臨時失蹤,後來才得知因思想有問題被舉發所致。


記得大哥在「二二八」事變時有事去台北,因交通管制,過了好幾天才放行回家。他告訴家人台北街頭到處有陳屍,只好躲在同學家。白色恐怖清鄉到鄉下,小孩一知半解,並不感覺有多可怕,大人則養成「隔牆有耳」的習慣,少談政治為妙。


戒嚴時期,有些人因被檢舉涉案,而充當「抓耙子」,女作家季季最近出版的一本書,剖露其前夫楊蔚生前扮演過這種雙重人格的角色,小說家陳映真會出事,即因楊蔚打小報告而入獄。


另外,有人之前足堪台灣英雄表率,出獄卻變款,施明德就是一個典型,曾自我警惕接受「苦難易、誘惑難」,所謂的台灣曼德拉,終究抵擋不住名與利的誘惑,這或許與其雙重心性有關吧。我曾為文寫詩盛讚,發現變節變了質,即毫不掩飾其行徑予以痛斥。值得注意的,是施氏症候群有蔓延的跡象,台灣本土政黨內部也不乏得不到就拉倒的反民主之流。


鄭炯明(文學台灣雜誌社發行人):

解嚴後還找碴 投書痛罵警總 


我們創辦的《文學界》,有一期因旅美作家廖清山寫的小說〈隔絕〉,其中一段涉及蔣經國請人吃飯,事後傳出有不樂之捐情事上了報,自稱調查局的人打電話問廖氏何許人也,回答只是投稿的作者,其他無所了解。後來驚動高雄市政府新聞處,要求主編刪掉那一段。


第二回輪到《文學台灣》成立,曾在台北舉行創辦茶會,這時已經解嚴,竟有警總人員去找我們的副社長陳坤崙問東問西,我就在一九九二年六月第三期的「卷頭論壇」,寫明給「警總」的一則啟事。


我說,十幾年了,台灣的社會改變何其大,可是你還是你,沒什麼改變,彷彿地球停止轉動一般,我們實在為你感到悲哀。對於一個做盡壞事,即將被裁撤或改名的你,連保護自己都來不及,遑論其他。


不久之後,你就要變成一個沒有家的孤魂,在島嶼四處遊蕩,或從此痛改前非,盡到真正保護人民的責任。無論如何,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多關心你自己吧。如果是討論文學,我們開大門歡迎。


事隔不久,警總被下令解散,幕後遙控的黑手王昇被下放出使巴拉圭。《文學台灣》安然無事。我想,女作家陳若曦講的「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警總」,早該過去了,其實不然,現在仍有人不大敢自由創作,好似無外在束縛,也存在內心的束縛,這種陰影不除,台灣故事就不能盡攤在陽光下。


我記得,台灣宣布解嚴時,我們正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乍聽消息,當場大叫歡呼。這段難忘的記憶,但願國人知所珍惜。


龔顯榮(詩人):

戒嚴陰影不散 本土過度自制


我的父親年輕時曾在電台做過播音員,因透過廣播號召聽眾響應台灣人要有自治權,在「二二八」大屠殺事變的風聲鶴唳中,跑到玉井山區藏匿了一陣子,有一天晚上摸黑從屋頂的天窗跳下來,全身「臭汗酸」,那時我才八歲,父母不讓我和小妹了解到底在躲避什麼。


第三天透早,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父親機警利用天窗逃逸,直到事件平靜些,始敢回家,母親卻被闖進來的阿山仔兵用槍托撞擊吐血。父親從二十八歲至五十二歲病歿這段青壯年歲月,一直鬱鬱寡歡,因有「案底」找不到工作,靠母親為人洗衣服、做散工勉強維持家計。


我家屋頂有天窗,讓父親得以逃過一劫。父親往生後,我們將祖父和父親合葬一處,在墳墓上象徵性裝置一個天窗。一九八八年「二二八」當晚,我有感而發寫了一首題名〈天窗〉的詩,結尾兩句:「請你良知上也開一天窗╱天窗外面的黑暗總有一天會透進五彩的光芒」,期待台灣人人內、外在都有天窗。


可惜,解嚴二十年了,台灣社會依然有不少人活在戒嚴的陰影中。例如,日前鄰長藉口關懷老人來我家訪談,紙袋資料中夾帶藍營參選人的傳單,我和老妻當場不客氣的說:「不要再來這一套」。村里鄰長當參選人的狗腿子,還好意思藉口關心老人,簡直是自做虐還要虐待鄰居,像這種台灣人,何時才能清醒?


政黨輪替以來,但見泛藍支持者耀武揚威,本土自主的聲音反而過度自制,不敢發聲。扁政府又眼光如豆,無以大開大闔執政。我深切期盼民進黨,今後點點滴滴都要考慮周密,像個執政黨,首先要求公務人員要樹立為國家做事的榜樣。


杜文靖(資深媒體人):

吸收特定媒體 藉機掌握情資 


小說家楊青矗、王拓於美麗島事件發生後,雙雙被捕。其實,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事發之前的暑假,第一屆鹽分地帶文藝營在台南縣北門鄉南鯤鯓五王廟舉辦時,就因楊、王兩人為駐營講師,引起國民黨當局的密切注意,明的、暗的大舉監視。


在籌辦期間,我們發現預定的會場 榔樓,一天有十幾次警員到場巡查。一位負責設計布置會場的佳里國中美術老師,不堪其擾而打退堂鼓,後來由另一位不以為意的老師代打,否則,連場子都會空蕩蕩。


報名的一百八十位學員中,根據觀察,至少有二十位是藉此駐營的情治人員。日本天理大學教授塚本照和應邀上台致詞時,適巧有人向文藝營講堂投擲鞭炮,我懷疑這也是情治人員的仇日「傑作」。


楊、王兩人主講的都是台灣鄉土文學的相關議題,雖然之前引發鄉土文學論戰,極右派作家要求當局下猛藥抓人查辦,後來不了了之,但由楊、王另涉美麗島事件,證明他倆既然名列黑名單上,早抓、晚抓都是抓,未能避開牢裡蹲的命運。


我在自立晚報服務時,深知每家報社都有情治單位吸收的人,隨時打小報告賺外快。我也被這些單位私下約會過,態度倒不惡劣,我抱定既然對方好意邀請喝咖啡、用餐,姑且與之周旋,順便探聽消息。但不像現在的有心媒體人,利用或被反利用,發布未經切實查證的消息,炮製八卦新聞充斥台灣社會,形成一大亂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