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將從這個角度來切入我們所面臨的民主困境──這當然包括這一陣子以來,馬英九連任成功後,開始顯露他以凌虐台灣民眾為樂的本質…..及民進黨主席選舉中,由於先前小英的無為或誤判,所導致的組織蛻變失敗,而漸流於想像退潮。總之,我們的政治動能是如此的無力與乏味,它如同古時候士兵拿著皮鞭在對付一群苦命奴隸,奴隸們面無表情在磨坊推磨或在野外挑擔前進……。但是在進入主題之前,我想先報告一下,十天前的周末,我去參加的一場謝長廷新書發表會。
去會場的路上,我想到一個多月前,自已的新版「再見,黃磚路」也有一場發表會;而在此之前,黃昭堂追思會後,遇到作家李昂,她忽然目不轉睛看著我說:「找一天,我們來過六十歲的生日吧」──看似平淡的一句話,背後卻隱含我們這個世代,一種複雜的時光感懷與打氣。李昂和我同年紀,我們在Teenager時代就已經是戒嚴期「兩大報」的小說作者,十六歲時就「轉大人」寫深度人生,出道既早,現在一打照面,當然會覺得走過千山萬水,風塵僕僕卻似意猶未盡。而在早年以文人作家的身分,去幫黨外民主運動助選或聲援的,我們兩個算是打了前鋒,也應該都有「多情應笑我早上華髮」的多重感受。曾經寫過美食小說的李昂,最近向那些美食節目的電視名嘴嗆聲,請他們多做功課,不要只會說「入口即化、彈牙」這些空洞口號,而對台灣美食背後豐富的「故事」視苦無睹。真不愧是我們那個世代的才女,念念不忘的就是人生的厚度與縱深;大選期間,一度應邀寫了建言給小英,我當時就批評她的花大錢宣傳小組,根本就只會耍花俏技巧,而不懂有血有肉的「故事」力量(記得我還講了Lady Gaga的例子,有技巧,但更有故事內涵;後來小英的演說常增加故事元素,也好聽多了)──當然,後來從天上掉下來的三隻小豬題材,多少彌補了缺憾,但這是題外話了。
「再見,黃磚路」是一九七○年代的故事,當時戒嚴台灣以中國懷舊的文學為主流(用來呼應當權者「反攻大陸」的宣傳),我嘗試在保守而虛偽的社會氛圍中,去傳達「為台灣這塊土地奉獻」的訊息。小說發表後再隔兩年(一九七九年),爆發了美麗島事件,正式點燃台灣民主運動火線;李昂家境較好,一度還計劃買舟讓逃亡的施明德偷渡出境……。總之,我們雖然從teenage時代就鍾情於文學創作,也在傳統主流社會各擁一片天(當時只靠書信往來,報社主編在一開始接到投稿時,並不知道你的年紀;這反而可以較客觀,認文不認人,發給你「門票」),但對於追求社會民主與奉獻土地的意念,和那些被抓去坐牢的英雄,以及後來來投入救援的律師群……等等,其實是相通的,因此,在我們的生命中,也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和這一群人有所連結的。
美麗島事件之後,生命的故事才正要開展呢;李昂的部分就由她自己來敘述吧,我則在謝長廷他們運用智仁勇資質,冒死成立民進黨後的幾個月(一九八七年,仍是蔣經國強人時代),尋找時機進入大眾媒體(報紙),試圖在黨外民主人士從來接觸不到的領域(那時只靠黨外雜誌),去實驗更有影響力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歷史探險之路。這一段過程相當特殊豐富(雖然也曾經如同謝先生,被特務們散播謠言,說我是「線民」,或裝設被我查獲的竊聽機……),不久前碰到小說家李喬時,他還說希望能看到我記述人生的「自傳」呢,因為他認為很特殊,「台灣人有那樣的媒體經驗很獨特」。我今天扯到這麼多看似題外話,其實不然,到後面我將解釋這個道理。
四月二十一日下午,我到了謝先生新書「未來──不一樣的台灣」發表會現場,才一坐定,臨時被通知要上台說些讀後感。這一本書主要在敘述憲法的正面意義,這有別於幾十年來台派嘲諷憲法的制式反應與文化,是很革命性的思維與動能開發。所謂對內「憲法共識」與對中「憲法各表」的主張,在我看來,也是二○○八年台派丟掉執政權、又面臨中國經濟崛起的殘酷現實變局之後,唯一提出「重設地基」的政治家。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說法,那試問:台派現在還剩下什麼?剩下一家可能在和國共唱雙簧的財團本土報(大富豪會支持反對運動?這太天真了吧)?剩下一個隨時在反咬我們的、坐牢的前總統?剩下一個落入蘇袋、我們必須慎防它變成昔日青年黨的DPP?剩下一個在本土報寫專欄撕咬謝、昔日曾任我部屬主管卻向我嗆聲「不屑」我在「搞台獨」、扁當權後趨炎附勢而搖身變為「獨派大老」的文人?……我們真的所剩無幾了,所幸二十年的民主運動,還在憲法留下了珍貴的足跡(即李登輝時代啟動朝野合作的增修條文 前六條),這當然就是我們雖不滿意、但還擁有的「祖產」了;若不是謝先生的智慧提醒,我們不知道是「寶」呢。
謝先生在致詞時,特別強調這一部憲法有濃厚的台灣元素,是「傾向台灣」而不是「傾向中國」(增修條文總統直選、國會全面改選……等等),既不容急統派曲解,台派也不須視如寇讎……。我坐在台下看著謝先生,想到近三十年來,人生的幾翻大折騰,損兵折將,唯一還能在「江湖」上有所作為的,其實就是這個人而已──這造成國共長期鎖定打擊的後遺症。他今天的絕地求生作為,也像極當年的果斷組黨與調和鼎鼐寫黨綱取黨名吧!我同時也環顧周遭一下,滿滿的現場應以謝先生的所謂「子弟兵」居多(沒對外宣傳這一場發表會),而這些無怨無悔跟著他的人才,通常也是「吃苦當做吃補」,看著老大受盡委屈……。我不禁有些許的感傷。(下一次我將特別寫一些話來跟這些拒絕趨炎赴勢的「謝家人」打氣)。
輪到我上台時,我主要說兩點:第一,不久前我有一個同行Thomas Friedman(紐約時報頂尖的專欄作家),說除了祖國美國,他最欣賞也最想落籍的國家就是台灣;因為台灣雖然沒有天然資源,國際處境也欠佳,卻因為很多人願意超越極限,自我砥礪而對世界文明有所貢獻……。我說Thomas這些讚美的話,台灣人應該沒有「太多感受」,這就好像我曾在文章中一再指出,台灣有兩個偉大的政治家,就是李登輝與謝長廷(當然有分析為什麼),但我相信感應我的說法的人不會太多(某些人則寧信仰獨裁者蔣經國為偉大的政治家)─我認為原因很簡單,就是「近廟欺神」啦──台灣人的文化,一百公尺內常有三間廟,久而久之對神明崇敬的心會打折扣。
第二點,我提到謝先生組黨後隔年,我就開始在報紙撰寫每日專欄,等於是以密集的節奏在觀察社會脈動;職是之故,政治菁英的所作所為當然點滴在心頭,而整個民主運動的心血,化成憲法增修條文的過程,也記得一清二楚。我說馬英九他們拿條文中「統一前」,以及「台灣地區與大陸地區」這幾個字的字眼,來解釋憲法有什麼「一國兩區」等化獨漸統意涵,當然是錯誤與曲解,只能證明他們這些人本性不改,永遠站在反改革一邊。
謝先生在書中已有很詳盡的解析,我則說了一個故事,來說明為什麼增修條文有「統一前」這樣的字眼:蔣介石時代,由於台北落後進步國家首都甚多,迄無捷運建設,因此有交通專家強烈主張不能再拖(好像是當選北市長,後來且是唯一黨外人士的交通部長高玉樹),蓋捷運的政策就被提到國民黨中常會討論(那時的K黨中常會,是決定所有重大政策的拍板機關),與會人士聽到人家別的國家一百年前就有捷運,很自然的皆熱烈討論歡迎……。
討論到了一半,有一個人大吼一聲要求發言;這個人就是素有「反共鐵漢」之稱的谷正綱,這個時候全場靜默下來,谷老站起來說:「報告蔣總統!難道……難道我們都不要反攻大陸了嗎?……」話未說完,谷正綱已老淚縱橫,大聲哭了起來。此情此景不但震懾全場,就連蔣介石也被嚇壞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隔了許久,老蔣說:好好好,我們不蓋 、我們不蓋……。
總之,蓋捷運的事就這樣取消打住了。當然,從蔣介石這種反應,我們也不難理解一九七一年,不管美國怎麼跟這傢伙曉以大義,他仍堅持「漢賊不兩立」,就讓台灣退出了聯合國,從此成為國際孤兒……這樣的一種可悲情結。台北一直到了二十多年後,李登輝時代才打破蔣家的荒謬情結,撥預算蓋了第一條捷運,這種不涉意識形態的建設,都可以扯上外省權貴的「心情」了,遑論其他。李登輝的方法很簡單,那就是你們講的那一套「反攻大陸」神話我不拆穿,也不和你爭辯,但我們還是要吃飯過日子吧,難不成沒有反攻大陸,我們都死在原地,不要進步了嗎?
因此在啟動修憲列車時,為了安撫那些黨國權貴哭夭派,而有了「統一前」這樣的文字安排──也就是說不管你有多神聖壯烈的主張,在這之前,先讓我們這些務實派來做些有意義的事吧!我稱這樣的安排,就是一種「奶嘴效應」,讓那些永遠也長不大的老小孩,含著奶嘴別來鬼叫擾人清夢!我說馬英九就是那一羣反動派的人之一;當然,潛伏在台派,假藉憲法事件,伺機在修理謝先生的某些人,其實也和當年令人發噱的谷正綱相去不遠……。無論如何,奶嘴就是奶嘴而已,並不是真正的「奶水」、有營養的食物,怎麼可以反過來當「主體」?
這是我那天的發言。接下來我要延續上次話題,談如何克服台灣人的「薛西佛斯現象」。我們當然要先認識自我毛病,才能找到解藥──這就是我說「用更民主來醫治民主困境」的基本原理。公開透明乃民主的本質,與此相背的,當然就構成民主的障礙。因此,新潮流很神秘,這「神秘」就會妨礙台派的團結(我到現在還不清楚,目前新系的「召集人」是段宜康或徐佳青)。有一天,一個新聞記者跑來問我:新潮流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他們都不知是害人害己嗎?我說我也納悶,因為當了新系頭人,固然協助新系取得很多驚人的資源,但邱義仁落難了,被剪光頭髮坐牢了,吳乃仁、洪奇昌落難了,被判刑了,看來還真的可能要去坐牢……那有誰是願意走上這樣的不堪結局呢?
後來我想到多年前我講過的一個故事,那就是關於毒蝎要過河的故事:森林大火,一隻毒蝎要渡河到對岸求生,但天生不會游泳,就央求青蛙背牠渡河;青蛙不肯,說到時閣下如果在我背上一螫,我不就完蛋?毒蝎說不會啦,我害你完蛋,我自己還不是要葬身河底?青蛙想想有理,就背著毒蝎開始泅水了,起初還好,到了河中間,青蛙卻忽然感到背上一麻,這毒蝎畢竟還是下手了…….即將沒頂之前,青蛙哀怨的眼神問毒蝎「閣下為何要害人害己呢?」毒蝎嘆了一口氣說「沒辦法,天性如此,就是忍不住…..」邊說邊沒入河水……。
當某些在黨內攻城掠地、殘害自己同志的作風內化為派系性格時,你要他們改掉那些寄生習慣,還真的很難呢。更好像本土報如果不「捧蘇打謝」一下,還真的編不出報來?不過我今天並不是要來深化一種台派悲觀論,而是要指出這乃是一個民主深化不足的國度,必然會產生的現象。類似的案例我們其實在對立的團體中,也會有所發現。譬如說台灣的統派媒體,在近十年來可以說完全操控了政局發展,影響力之大乃民主國家中所罕見;然而這些統媒自己的命運如何?不但它的人員在社會不受尊敬,待遇偏低,現在還公然當共產黨的喉舌,讓以前和它水乳交融的學者們也看不下去,要和它劃清界線……。我想到媒體文化最豐盛的年代,竟是李登輝初任總統的前幾年,那時中時的余老闆是支持李登輝的,此一超越省籍情結的高尚決策,連帶也啟動了整個媒體界的「文藝復興」,前後有五、六年之久。余老闆漸交棒以至去世後,典範就消失了,從此開展「逢李必反」與「逢扁必反」的退化黑暗期,到了本土報躍上最大報後,甚至還加上「逢謝必反」、「逢蘇必捧」的病態學,以致新聞花園至今一片枯黃……。
更遠的是共產黨,他們的政治領導人看似呼風喚雨,權威大極了,但每個人卻獨缺安全感,都有志一同,要把至親的家人送至國外,卑微的心理成為一種國家顯學(馬英九可能也有這種心理吧?)
多年來我一直相信,只要能改革台灣的媒體生態,我們諸多民主的困境,八成都可以獲得突破與解決。我的信念是來自於一個兩千多年前的科學家,他所說的一句名言──阿基米德曾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這樣的豪邁之語。意思說只要我們用對方法,找到夠堅實的「支點」,再沉重的擔子,都可以順勢舉起,為人類文明奉獻成果。近十年來,我們所碰到的種種進化考驗,或許就是我們還沒找到新時代的「支點」──而在一九九○年代,我們曾有過輝煌時期,那是不管李登輝、謝先生們的民進黨或是大眾媒體,大家在某種機緣下,找到對的支點,所共創的民主奇蹟。
給我一個支點,別說亞洲民主典範了,我甚至可舉起整個地球呢──多麼智慧的話語;我想大力士薛西佛斯在推動的那一顆巨石,到後來會滾下山,應該也是「支點」出了狀況吧?當我們民主文化的支點不夠綿密而顯鬆散時,或民主進程只有花俏而缺少有血有肉、感人的故事連結,可能就比較容易失敗。我因此打從一開頭,就把才女作家李昂的美食故事論也搬進來談,就是希望我們在很多領域,應該都要有絕不鄉愿的精神。而以我個人的經驗,我則希望所有媒體人都開啟自省運動,那就是絕對不被收買、多作功課認識我們的民主歷史,不要鑽石或玻璃都分不清;拒絕被收買,起初你會有所失落,也覺得自己不夠聰明,但長遠來看,我們卻在文明史上有所參與貢獻──當Thomas Friedman在大力稱讚台灣時,我們不必受寵若驚或毫無所感,而是紮紮實實的與有榮焉!
就在週遭尋找下一個支點吧!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