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九月二十日,當時任教於台大政治系的彭明敏和學生謝聰敏、魏廷朝因為計畫散發「台灣自救宣言」傳單而被捕,原本聲望如日中天的彭明敏隔年經軍法審判被判刑八年,同年雖獲特赦卻開始過著遭軟禁監控的生活,五年後,彭明敏秘密逃出台灣,這段逃亡的過程中,彭明敏曾受到許多國際友人的幫忙,為了避免對當事人造成困擾,他過去一直對逃亡的細節閉口不談,如今,「台灣自救宣言」已屆四十四周年,彭明敏也藉由「國際援救與台灣民主發展」研討會透露了這段密辛。
跨洲際大逃亡彭明敏說秘辛
台灣人權景美園區目前正舉辦「一九六四年來不及散發的傳單──二○○八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特展」,九月二十日並有一場「國際援救與台灣民主發展」研討會,邀請「台灣自救宣言」的參與者彭明敏、謝聰敏先生與魏廷朝遺孀張慶惠和協助彭明敏逃出台灣的美籍傳教士唐培禮(Milo L. Thornberry)、日本友人宗像隆幸(宋重陽)、阿部賢一等人以及資深記者王景弘、前國史館館長張炎憲、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教授李筱峰一起回顧當時國際友人對台灣政治犯的救援行動。
關於彭明敏那場橫跨亞洲、歐洲的大逃亡,由於牽涉到許多參與協助的國際友人,因此,彭明敏一九七二年出版《自由的滋味》時,對於逃亡過程的細節,並未多加詳述,一九九五年,當年協助彭明敏變造護照的台獨聯盟日本本部中央委員宗像隆幸曾出版日文回憶錄《台灣獨立運動私記──三十五年之夢》,文中對協助彭明敏逃亡的過程有詳細的描述,一九九六年並曾出版中文版。
然而,整個逃亡計畫的總策畫其實還是彭明敏本人,變造護照只是計畫中的一部分,因此也只有彭明敏最清楚每一個過程與細節,如今,當年多位參與協助他逃亡的恩人共聚一堂,彭明敏除了表達感謝之外,也首度公開談論逃亡過程,此外,彭明敏文教基金會也出版了《一中一台──台灣自救宣言四十四周年紀年文集》,當中收錄了與彭案有關的警總檔案與美國外交檔案,可供進一步了解彭明敏當年逃亡的時空背景。
特務無所不在機率十分之一
談到當年為何有如此大的勇氣在國民黨的恐怖統治之下提出「台灣自救宣言」,彭明敏表示,當年一方面是因為謝聰敏和魏廷朝常來家裡談論台灣前途問題,他們覺得若是未能讓台灣人民知道國民黨當時統治台灣的荒謬情況,實在非常令人遺憾,因此才想要以印刷傳單的方式,讓台灣人民看出這些不合理的狀況,呼籲台灣人在具有建設性的民主政策之下團結起來。
另一方面,彭明敏在接受專訪時也表示,他們當年確實是有些天真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台灣有很多特務,但卻沒想到國民黨安插特務竟安插得如此徹底,印刷廠、計程車司機、三輪車司機都會去密報,而且還有受訓,當時確實低估了國民黨特務的無所不在,所以才會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地秘密進行這些工作。如今回想起來,彭明敏說,當時的台灣大約十個人當中就有一人是線民,就算是好朋友也不例外,所以若是請十個朋友、學生到家裡,可能就有一人會去密報。
雖然蔣介石後來在國際壓力之下不得不特赦彭明敏,但彭明敏從此也過著沒有工作、遭軟禁監視的生活。被釋放之後,彭家外面經常有一部吉普車駐守門口公然監視,彭明敏與家人一出門便受跟蹤,有的朋友、學生見到面當做不認識,甚至有學生要求校方將之前請彭明敏擔任指導教授的紀錄去除。
彭明敏寫信給台大校長錢思亮,要求保留教職,卻一直未收到回音,後來當然也沒收到聘書。
拒絕安插職位選擇密秘逃亡
國民黨曾表達安排彭明敏去中央黨部當「大陸研究所」研究員,但遭彭拒絕,傳遞消息的人還寫了報告說彭明敏「傲慢而不合作」,後來,國民黨又透過國民黨元老陶希聖要彭明敏到被視為蔣經國智囊團的「國際關係研究所」工作,但有骨氣的彭明敏仍是未接受。長期一直待在家裡未能工作,其實也令他焦慮而不快樂,有人建議他進入中央研究院,他終於同意了,但這件事卻又不了了之。
彭明敏指出,當時若是繼續留在台灣,自己的未來有兩個可能,一是像張學良、孫立人一樣,長年遭受軟禁,而國民黨確實也曾說要在北投蓋間房子給他住;另一個可能就是被暗殺。一九六七年左右,一些常去彭明敏家裡談論時事的年輕人陸續被捕,後來調查局長沈之岳也邀彭吃飯,但當晚沈之岳卻臨時未到,由兩名科長出面招待,這些人便指稱被捕的年輕人已自白說彭明敏是幕後主使者,並撂下狠話說「不要忘了我們隨時都可以把你毀滅、把你殺掉」。
其實,當年調查局確實有一個計畫是由一個名為陳光英的特務打入彭明敏的交友圈,然後將彭明敏跟當時流亡日本的史明牽連在一起,再以此理由槍斃彭明敏,就如同許多調查局炮製的冤案一般。彭明敏進一步表示,事實上,現在也從美國解密的外交檔案中得知,就連美國官方報告也同樣認為彭明敏繼續從事台獨運動,似乎有當「殉道者」的打算,可見當時國民黨政權的確對彭明敏感到強烈的威脅感,極有可能除之而後快。
在這種情況下,彭明敏說,雖然秘密逃亡一旦失敗也有可能被秘密地殺掉,但留在台灣同樣可能被暗殺,所以他只好冒險一搏。當時台灣仍有所謂「知情不報」的罪名,因此當他計畫逃亡的期間,連最親密的家人都不能透露,那種心理的痛苦,只有當事人能夠了解。
搭飛機X計畫超乎美國想像
關於彭明敏是怎麼逃出台灣的,過去由於彭明敏絕口不談,所以總是眾說紛云,國民黨一直不相信彭明敏一個人可以躲過嚴密的監控,進行如此精細的計畫,因此總認為是美國CIA介入幫忙他逃亡,還認為他是經由台中清泉崗機場搭美國軍機離開的,連美國官方都未預料到彭明敏有辦法通過國民黨嚴格的審查搭上飛機,而認為他是搭漁船偷渡的。
彭明敏回憶道,當時計畫逃亡,一共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他已決心逃亡之後,便與當時在台灣傳教的美籍牧師唐培禮討論如何逃亡以及要逃到那裡,最先確實是計畫搭船偷渡,但請人接洽後獲得的回報是,台灣為了防止共黨滲入,海防非常嚴格,船員當中也有很多特務,因此不太可能成功逃出,後來便決定搭飛機逃亡。
逃到哪裡也是個問題,彭明敏認為,美國與日本當時都與國民黨有邦交,屆時可能會有引渡的問題,所以完全不考慮美、日,需要找跟國民黨沒有邦交,而且又願意保護政治犯的國家,因此瑞典便成為首選。
搭飛機逃亡需要假護照,彭明敏原先的計畫是,在台灣拍攝經過化妝的照片寄到東京,然後在日本尋找體型相似的日本人請此人盡可能裝成照片中的模樣,此人以變裝後的彭明敏照片向日本政府申請護照,再向台灣、加拿大、瑞典、美國等大使館申請觀光簽證,來台後將護照交給彭明敏使用,彭持此護照赴東京或瑞典,然後日本人再申報遺失護照。為保密,彭明敏以X當做自己的代號,這計畫也被接下這任務的宗像隆幸稱為「X計畫」。
冒刻鋼印護照躲過海關檢查
當時已加入台獨運動的宗像隆幸認為,要找到體型跟臉型都相似而又願意幫忙的人實在非常困難,因此改為冒刻鋼印,直接更換護照上的照片。這個計畫是因為宗像隆幸以前看了亞蘭德倫主演的「豔陽高照」,劇中就有冒刻鋼印換貼護照相片的作法,但實際操作起來,卻不像電影中那麼容易,而是困難重重。
宗像隆幸先以電影中的粘土如法炮製,但粘土無法做出鮮明的模版,於是改用蠟版,他先以石膏倒進蠟製的模版中做成模印,結果雖然做出清晰的模印但一加壓後石膏便破了,接著他又試鑲牙工製造牙模所使用的黏固粉,但仍無法做成像鋼印的效果,後來才又改用液體塑膠做成凹版與凸版,試了非常多次才終於成功,光這鋼印就刻了九個月。為了這件事,有喝酒習慣的宗像隆幸還特別在製造鋼印期間戒酒。
提供護照的則是宗像隆幸高中時代的好友阿部賢一,當宗像隆幸向阿部賢一開口後,阿部賢一馬上就答應了。當適當時機到了時,阿部賢一便買張東京飛台北再飛香港的機票到台北停留幾天,彭明敏事先與他約定在某地見面,屆時彭會手持雨傘跟NEWSWEEK雜誌以供辨認。
彭明敏透露,取得阿部賢一的護照後,他便小心翼翼地以剃刀慢慢地將照片割下換貼自己已蓋好假鋼印的照片,一不小心,就可能割破護照讓計畫失敗。但後來搭機時才發現,其實檢查的人根本沒很認真看。
飛機起飛折返過程充滿驚險
不過,搭機過程中仍是非常驚險。他搭的是晚上八點多的飛機,剛到機場時,機場沒什麼人,沒多久才來了一群日本觀光客,一關、一關地蓋章之後,他順利登上飛機,但過了不久,一位空服員卻來請他下飛機,令他以為被發現了,結果只是少蓋了一個章,需要補蓋。事先知道計畫的牧師也偷偷開車到機場目送他,看他被請下飛機也嚇到快昏倒,後來飛機準備起飛時又滑行了回來,再令牧師差點又昏倒了一次,幸好只是飛機零件故障。
彭明敏這一路上,獲得很多美籍牧師的協助,他事先已經有失敗的心理準備,為了避免被秘密暗殺,有位住在日本的美籍牧師自願從日本搭機一路跟隨彭明敏做此趟逃亡的見證人,飛到香港之後,也有一位住在香港的美籍牧師接他去住小旅館。
從香港飛往哥本哈根時也滿驚險的,當時彭明敏化妝成手受傷的模樣,結果香港海關人員竟因此認得他,隔天出關時,海關人員還特地問「怎麼只在香港停留一天就要走了,香港不好玩嗎?」後來從哥本哈根飛往瑞典時,彭明敏在飛機上取下眼鏡、假髮等化妝的東西後,還讓空姐嚇了一跳呢!
留下當年證物感念朋友相助
抵達瑞典時當地氣溫是零下二十幾度,來接他的人為他帶了毛衣、大衣、雪衣、雪靴、雪帽、圍巾等衣物,相當貼心;他住在瑞典期間經常出國演講,當時收留他的諾貝爾醫學獎評審伯納夫婦也都會專程接送,還帶了一隻狗說是要保護他,這些恩情,都令他非常感動。
這段逃亡還有一段插曲,彭明敏與宗像隆幸事先約定等阿部賢一安全離開台灣之後才公開露面,結果從一月四日等到十七日都沒消息,彭明敏因此非常擔心阿部賢一是否遇到麻煩,結果,一點也不緊張的阿部賢一其實是領到新護照之後跑去菲律賓玩了,害大家白擔心一場。
彭明敏至今仍保存當年化妝易容的背包、假鬍子等物品,一方面是紀念那場秘密大逃亡,一方面也感念所有冒險幫助他的人,尤其,唐培禮不但因此被國民黨驅逐,返美後還因被國民黨政府誣指為恐怖份子,美國政府因此長達十九年都不給他護照並限制出境,但唐培禮至今才說出這件事,更令彭明敏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