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歷史與祖國遺忘的人
文╱何世芳
2001/04/27 第266期
一個台籍日本兵簡茂松的人生
 今年從年初以來,台日關係便因為一連串的新聞事件,而成為國際注目的焦點,延燒了兩個多月的《台灣論》剛剛降溫,前總統李登輝是否能赴日就醫,又讓台日政界、媒體界為之震動不已。而這兩個事件所延伸出的人道與正義議題,包括對慰安婦的道歉與賠償、病人的就醫權,更讓站不穩立場、不敢開大門走大路的日本政府灰頭土臉,甚至讓日本民間有識之士感到沮喪不已!

國民黨主政 噤聲半世紀

 然而與慰安婦相比,同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犧牲者的台籍日本兵,這群與李登輝同代的台灣人要求日本政府道歉與賠償的聲音,卻顯得較少人關心,三月時,滯日台籍日本兵林水木控告日本政府一案,遭大阪地方法院駁回,則被淹沒在國際新聞的喧囂間。

 根據統計,當年日本政府徵召入伍參戰的台籍青年約有二十萬人,戰死沙場的約有三萬多人,比起日本本土軍人高出許多,然而台籍日本兵議題的能見度比起與二二八、白色恐怖受害者少得多,只因為多數為普羅老百姓的他們,沒有筆進行抗爭。國民黨政府統治,他們噤聲了半個世紀,而到了另一個世紀,老兵已經逐漸凋零,但是他們苦苦等待的正義卻不知何時才能到來。

 五月將由圓神出版社出版的台籍日本兵傳記《我啊!─一個台灣人日本兵簡茂松的人生》的主角簡茂松,其遭遇可說所有台籍日本兵的典型寫照,他們是被祖國與歷史遺忘的一群,真正亞細亞的孤兒。所有台籍日本兵都像國策顧問金美齡在日本《產經新聞》介紹本書所寫的:「簡茂松坎坷的命運,起因就在於他是生在那個時代的台灣人。他可說是『生為台灣人的悲哀』之典型一例。」

 更特別的是,這本書是由曾任《讀賣新聞》駐莫斯科、越南特派員,現在大學教書的日籍資深記者濱崎紘一所撰寫;與《台灣論》作者小林善紀同屬日本右翼的濱崎,雖然長期研究日本與東亞的關係,卻在一個夜裡在東京搭上台灣人簡茂松所開的計程車,交談之下才發現自己對日台關係史如此的陌生,於是發願幫簡茂松寫傳記,歷經三年半方付梓,透過重塑簡茂松所經歷的歷史原貌,方才清楚地認知到被日本集體動機遺忘的侵略史。

普羅階級的歷史觀

 如果說《台灣論》展現的是台灣仕紳階級的歷史觀,那麼本書刻畫的則是普羅階級的歷史觀,更有血、有肉、有情感。

 簡茂松一九二五年生於日治時代的台北土城,一直以身為日本人為榮,在皇民化運動時,更被改名為竹永茂松。十多歲時,以日本皇軍軍屬身分(即軍中行政人員)前往婆羅洲擔任俘虜監視員,戰後卻因為戰時曾執行上級命令打了英籍俘虜兩巴掌,被澳洲軍方以國際法起訴,判為BC級戰犯、有期徒刑五年(A級戰犯是發動戰爭者)。只是,以虐待俘虜罪名而被判刑的簡茂松,服刑時卻慘遭澳軍更殘暴的報復性虐待,苦不堪言。《我啊!》一書亦詳細介紹了多年來在法院單兵挑戰日本政府的林水木,他因為更認真執行上級命令(就是毆打俘虜),而被判了十五年。

 在新不列顛諸島服完刑期後,簡茂松與另一名同鄉戰友要求遣返台灣,卻遭澳洲軍方拒絕,理由是他以日本軍人身分服刑,不能遣返已非日本領土的台灣,而他被送至日本後,卻遭受日方以非日本人為由而拘留在監獄,他稱到達日本本土的那一天,是他「人生中最悔恨的一天」,幾經逃亡流浪、在數位華僑的幫助下才於東京安定下來,並復名簡茂松,決心一生中只認同自己是台灣人。

 想回故鄉的他,透過僑社與台灣家人取得聯絡後,卻被留在台灣的家人勸阻,因為當時白色恐怖籠罩全島,身分特殊的簡茂松如果回鄉,可能從此身陷囹圄或慘遭不測。結果,簡茂松在日本一滯留就是五十多年,因經濟因素只回來過台灣四次。

 命運多舛的簡茂松與一位日本女子結婚生子後,卻發現妻子赫然是一位日本中將的女兒,而女方家人(除了爸爸)極力反對他們的婚事,甚至用盡綁架、強迫墮胎、拐騙等手段從中破壞,最後因為妻子心意不堅,兩人終於離婚,妻子改嫁一位日本公務員,並將四個嗷嗷待哺的兒女留給他獨力撫養。

 歷經柏青哥店職員、百貨公司職員、裁縫、麵店老闆等工作,為了兒女照顧與教養的問題,簡茂松最後選擇跟許多旅日下層台灣人一樣的職業──開計程車(後來更轉入一位韓籍日本兵所開的車行),並致力於台籍日本兵權益運動,先與戰友組成「台灣戰犯同志會」,後更擔任「台籍前日本軍軍人會」會長一職。一直到了七十四歲,才因高齡問題被車行辭退,靠著每年一百萬日幣的老人年金過活。

老兵漸凋零 正義仍無期

 今年已經七十六歲的簡茂松,面臨到與他命運相同的台籍日本兵同樣的考驗,就是要不要歸化日籍,但是他卻堅持日本政府未對台籍日本兵的問題進行道歉與賠償,他只當日本人的爸爸與爺爺,不當日本人。現在,他跟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都跟日本人結婚歸化日本籍,四男五女共九個內外孫也都是日本籍,跟著外公的姓,而過去奔走於台日各政府機構的簡茂松,現在只希望較具有本土意識的台灣新任總統陳水扁與民進黨政府,能夠積極地與日本政府交涉,讓台籍日本兵的問題早日落幕。

 只是,人生常常比戲劇更為巧合!簡茂松被澳洲軍方關了五年,但是他的二哥一家卻移民到澳洲,當年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被遣送到日本來,他的姪女卻又嫁到日本名古屋,他更感嘆四個兒女跟許多台灣年輕人一樣,連半句台灣話都不會說、不會聽,只會說日本話,他的大兒子因為去中國北京大學唸過一年書,反倒是會說北京話!而圓神出版社聯絡到他本人,向他要日文版原書沒有的老照片,也是輾轉透過他二哥打電話給他的姪女才找到他,與簡茂松人生有密切關係的台灣、日本、澳洲三個國家,又因為此書全部湊在一起。

 更讓簡茂松喟嘆的是,簡茂松擔任會長的「台灣前日本軍軍人會」,成立時還有四十幾個成員,現在卻只剩下二、三十個,而這二、三十個中跟簡茂松一樣還拿台灣護照的,也只剩下七、八個,而跟簡茂松一樣健康、能跑能跳的,只剩下三、四個而已,他在台灣的戰友也差不多,過世的過世、生病的生病,而台灣日本兵獲得真正正義的時間卻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