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分地帶文藝營受獎人之一》陳千武 從文學少年到資深詩人
文╱吳孟芳
2000/09/18 第233期
一生醉心於台灣文學的陳千武, 少年時代為了一股浪漫情懷跑到日本, 沒多久就被送回來了, 輾轉多年,征戰文學領域, 默默耕耘,最近他又再到日本, 這次為的是即將召開的世界詩人會議。
 三○年代末期,當台灣還是日本統治下的台灣,十六歲的陳武雄就讀台中一中三年級。放了一個長假後,第三學期開學前,陳武雄一如往常向家裡拿了七十二元的註冊費,離家往學校方向出發。但是,沒如家人所想的回到學校,他就以這七十二元買了張車票到基隆,又買了張到日本的船票。


◆ 少年時代 隻身赴日

 沒有跟家裡的人吵架,也不是對現實生活不滿,陳武雄單純就是嚮往日本的生活,更尤其租屋旁照相館老闆整天對他訴說種種日本的好。一股文人般的衝動與浪漫情懷,陳武雄義無反顧地搭船離開他所熟悉的一切,只為去一個他所憧憬的地方。

 開往日本的船在海上漂蕩了三、四天,有一回在睡夢中,陳武雄好像聽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直覺反應地用日語說了聲嗨。這聲嗨暴露了陳武雄的身分,隨後他被船長帶進船長室。船長對他說了一連串人生大道理後,他終於了解原來從留給父親的信、從學校來的電報,已經讓整船的人知道有一個蹺家逃學的傢伙也要去日本。

 幾天後,陳武雄終於踏上他夢寐以求的日本,只不過,還來不及看清楚日本碼頭長得怎樣,就又被帶去買了另一張船票,當下搭船回到了台灣。

 這個在當時充滿熱誠與傻勁的陳武雄,就是《笠》詩刊創辦人。一筆名桓夫;因短篇小說《獵女犯》獲得吳濁流小說獎;台灣唯一戰爭小說集《活著回來》作者 -- 今年八月初在台南南鯤鯓,從陳水扁總統手中接過「鹽分地帶文藝營」獎牌的資深台灣作家、詩人陳千武。

 問他當年去日本要做什麼?今年七十八歲陳千武不好意思地笑道:「要去打天下啊!」;「就像楊逵一樣,我以為我可以一面做工賺錢、一面唸書。」


◆ 出身南投 接受日治教育

 一九二二年,南投縣名間,陳千武出生在一個離濁水溪很近又可以眺見台灣海峽的地方。父親是鄉公所的農業技師。陳千武七歲的時候進入「公學校」接受日文教育,三年後經日語口試轉入專收日人的「小學校」就讀。由於當時學校禁用台語,陳千武從小就知道家裡和外頭得說不一樣的語言。也因與日人一塊學習,使得他在語言、生活習慣上和日人幾無差異,還常被誤認為是日本人。

 小學校畢業後,陳千武在一千五百人只能考取一人的比例中,順利進入台中一中就讀。剛開始寄宿在母舅吳維岳(筆名吳步初,南陔詩社社長)家中,由於吳維岳與林獻堂、張深切等人來往密切,所以陳千武常常可以聽到大人們對於詩、時事的討論。

 有一次從京都求學回來的表兄,帶陳千武上圖書館,並且介紹了一本作家吉川英治(以小說《宮本武藏》著名)的小說給他。「從此,我被吉川英治樸素、簡潔的文章,和耿直、豪爽帶有野性的禪味,以及貫徹求真理的故事內容迷惑了,便拚命地搜集他的著作來讀。」

 寄人籬下的鄉愁與孤獨,驅使陳千武進入文藝的世界。在來者不拒下,陳千武從旅遊小說、時代武俠、現代愛情、純文藝小說看到世界文學,看到圖書館的書被他看遍,也「看到不要看了」。後來陳千武的閱讀空間從圖書館移到有新書可看的「中央書局」,興趣也從小說轉到了詩。有時一本詩集,可以讓他捧在手裡好幾天,陶醉於優美的抒情裡。


◆ 愛看文學者 卻沒錢買書

 當時陳千武都是利用等待火車回豐原的時候,到書局裡看書,直到時間逼近才匆匆跑去車站。只要是文學的書他什麼都看,不論是明治時期的新體詩、川端康成等新感覺派作品或是左派作家。「亂讀的習慣仍然不改,一直到我接受現代主義的詩,才開始認識自己,有了一點批判自我的意識。」只是這當中,陳千武沒錢也從沒買下任何一本書。

 只看不買的行為,常讓陳千武感到不好意思,更尤其每當書店經理張星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時,他總覺得那是種監視,就更愧疚了。有一次張星建乾脆走了過來,問他:「你在看什麼?」在明白陳千武看的都是文學作品後,張星建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告訴他,以後不用站著看書,可以到他會客用的沙發上坐著看。

 原來這位張星建是文藝聯盟的成員,「台灣文藝」的主編。透過張星建的介紹,陳千武從只知外國文學中,驚訝地發現「原來台灣也有這種東西」。張星建把台灣文壇的情況告訴他,並對他說:「我們要創造新文藝,把新的文化資產留給後代。」

 於是陳千武開始「創造自己的文藝」,一九三九年,他以日文發表第一首詩《夏深夜的一刻》,並獲登於「台灣新民報」。隨後《上弦月》、《大肚溪》等詩作陸續刊出,短短四個月的時間,陳千武發表了八首新詩。


◆ 特立獨行 愛恨分明

 然而這當中陳千武並沒有因為在文學上的努力獲得學校認同,學校裡的赫赫有名其實都是來自於他的特立獨行。或許是受到文學影響,陳千武熱中於追求「本質」,個人思想強烈,愛恨分明,反擊老師無理挑釁。偷溜到日本,也讓學校失足了面子,將他視為問題學生。

 就讀台中一中五年級時,日人在台灣推行「皇民化運動」,強迫台灣人改姓日本姓,學校也不例外。但是,當時擔任柔道社主將的陳千武就「夥同」劍道社主將陳嘉豐,私下向學弟們發佈:「改姓的要拖去打」。或許是陳千武在學校惡名昭彰慣了,二學期中居然也沒人敢改姓。

 「我實質是台灣人,為什麼要改姓?」陳千武說。但是第三學期,在學校的徹查下,還是被密告了出來。這件策動全校的造反事件,讓陳千武被學校監禁一個月(還寫下《監禁》一詩),更得到「操行丁」、「軍訓丙」的期末成績,喪失了升學資格。

 畢業後,陳千武進入台中製麻會社豐原工廠工作,與被稱為「苦力」的工人們一塊在工廠裡勞動,寫下幾首以工廠為背景的「勞動詩」。後來因為學歷關係,會社將其調至事務所內辦公,隨後又到工廠當監工,但是他總是對苦力太好而遭到指責,最後只好離職。

 一九四二年七月,「有一次保正來叫我,要我去廟裡開會.....。」一到廟口,就看到很多年輕人在排隊,陳千武也只好跟著。輪到他的時候,有人問他:「志願當什麼兵?」「我,我沒有志願啊?」但是,那個人根本沒理他說了些什麼,就給了他一張志願書說:「這張是你的!」在身帶長槍的軍人監看下,陳千武沒能選擇的簽下了「陸軍特別志願兵志願書」,結束了他文學少年時期,不再寫詩、不看文學作品,只為「聖戰」而戰。


◆ 被迫當兵 見證殖民悲哀

 到了帝汶島也見證了一場人類浩劫,台灣身分與日本文化在心中相互撞擊與衝突,殖民地人民的悲哀與無奈不斷迴盪。才替日本人打完戰爭,卻又變成聯合國的戰俘,在爪哇島又替英、荷、聯合國與印尼獨立軍,打了一場不知為誰而戰的戰爭。

 九死一生後回到台灣。沒想到政權移轉,台灣人民又只能說著他怎麼也聽不懂的語言,國民政府來台第二年,說是為了「排除日本文化毒素」,嚴禁所有日文創作,燒毀日文書籍,致使台灣文人無以抒發,現代人也不懂當年台灣人的生活。那年陳千武才二十五、六歲。

 因著父親工作的關係,陳千武到八仙山林場應徵工作,當時他中文不識幾字,甚至也不會說。他只記得,在爪哇島等待回國時,臨時找人惡補中文,但卻也只學了「國父遺囑」。原本還以為學這個沒用,沒想到應徵時,長官拿了紙筆給他,說是要考考他,考試的題目恰巧就是默寫國父遺囑。

 靠著國父遺囑,得到了工作,二十六年的林場工作中,陳千武花了十三、四年才克服了中文障礙,詞能達意地使用流暢中文。這十三、四年對陳千武來說、對所有同樣是「跨越語言一代」的文學家來說,無疑是莫大的阻礙與災難。為了回到創作之列、為了抒發情感、為了鍾愛的文學,他們比其他人更痛苦地學習新的文字、新的語言。


◆ 創辦笠詩刊 主編詩集

 回到文學領域後,陳千武隨即展開現代詩、小說、文學評論、兒童文學創作行列,並以桓夫為名。一九六四年創辦《笠》詩雙月刊,七六年協助台中創立全國第一座縣市文化中心,並擔任中心主任。一九八○年起,與日本高橋喜久情、韓國金光林致力推動亞洲現代詩交流,主編《亞洲現代詩集》。

 一九七六年發表的《獵女犯》,更是戳破日本台灣特別志願兵美麗神話。小說中女主角:「你為什麼當日本兵?」;「我討厭日本鬼!」她說。「我也討厭我自己!」男主角回答。將《獵女犯》翻譯成日文的保?萰n志子說,這是日本人必須閱讀的書。

 雖然工作上已經退休,但陳千武還在文學領域中繼續,每二年的世界現代詩人會議與伴隨出版的詩集,為籌辦活動、為翻譯每一首詩,他現在還是忙個不停。才從陳水扁手上接過獎牌,十一月召開的「世界詩人會議」,也將讓陳千武再度前進日本。

 這一次陳千武不會立刻被送回台灣來,這一次去日本,著名的《地球》詩刊,還將頒個「詩人獎」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