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共同體」這個概念,最早提出的是謝長廷,李登輝當總統時,相當認同這個概念,但又擔心長期懷抱統一大夢的中國國民黨(他是黨主席),指控他和台獨份子唱和,因此巧妙的修飾為「生命共同體」,公開宣示倡導。但不管是命運共同體或生命共同體,這個故事顯示台灣人有意識建立獨立國格的歷史尚淺。兩個台灣人當總統的機運,當然有助於這個過程的推進,但是這裡面,「台灣人當家作主」的意涵,可能遠大於獨立國家意志的形成。換句話說,僅止於對好運來臨的禮讚,而較少理性基礎,主因就是掌控文化解釋權的媒體生態,始終處於弱勢所致。媒體是形塑生活價值觀的發動機,在任何有獨立國格的進步國家中,傳播媒體雖也有激烈的競爭,但都不違背社會公器精神,也以理性辯證為存在價值,所謂八卦媒體或反對自己獨立國格的媒體,通常都是社會生態的非主流,而不可能像台灣或香港,不但是主流,且可以主宰國民意志的形成。
舉例來說,類似馬英九這樣的政治人物,在進步國家中,大概只能像義大利的小白菜那樣,只是花邊人物而已,當然不可能一躍登上首都市長及總統寶座。馬英九當台北市長時,人們印象最深刻的是,SARS病毒入侵台灣時,他受到統媒的長期蠱惑,毫無戒慎恐懼之心,反而藉機與中央政府對抗。那一次的經驗是,鬼魅般的病毒找到台北市這個破洞,引爆成全國性大災難!馬市長任內,還有因管理不善導致水患災難等種種問題,而為了消弭外界對他一事無成的批評,他在任期結束前倉促興建了一座貓空纜車系統,其結果是貓纜錯誤百出,現出崩塌危機,至今猶停擺在那裡。這是他原來打算留給世人,唯一的「政績」。簡單的說,這種不可能帶給執政團隊正向能量,而具有難以擺脫的負向能量之人,在一個理性社會是不可能獲得選民支持的,但他卻可以一路輕易過關,可見強勢媒體生態的影響力有多巨大,甚至可以扭曲普世的價值觀。
詭異的價值觀,很自然的就使命運共同體的面貌轉趨模糊。這幾天我看到一則新聞,馬英九率團出訪薩爾瓦多,參加該國新總統就職典禮,薩國外交部提供的某一項英文新聞資料,以「Republic of Taiwan」稱呼我國,意指「台灣共和國」,其實國際社會類似這樣的國號稱呼,在扁政府時代就出現過幾次,連小布希總統也曾脫口而出過。但此消息傳回國內,國民黨立委卻暴跳如雷,既批評薩國外交部,也責怪台灣的外交部。按照老K政客的意思,台灣的正式國號應是「Republic of China」,意指中國共和國,但對任何一位外國人來說,這根本就是神經病,因此常很自然的把China換成Taiwan。這乃是符合人性、正常的稱呼,然而歷經二十年民主化的洗禮,我們卻依然以一個神經病的稱號自居,可見價值觀被扭曲的程度,有多嚴重。
簡單的例子,說明了傳播媒體對台灣命運共同體的形塑,具有多大的破壞力道。然而這些經驗,也只是顯示我們一直處於學習階段而已。縱使本土媒體,也不見得對命運共同體的掌握,具有特別的使命感。以一九九八年台北市長選舉為例,那一年是宣告復辟派超級明星馬英九出線重要的一年,陳水扁的落敗,其實也與本土大報極力批判,造成莫大阻礙有關。我無意在此談論誰是誰非,因為本土大報的反扁,咸認與扁(加上親信羅文嘉)獨厚統派的中國時報有關,但不管如何,命運共同體其實早就存在扞格因子,則是不爭的事實。公元二千年的總統大選,陳水扁是靠著民進黨的基本盤支持,在三足鼎立的有利條件下當選的,本 土大報的支持對象是連也不是扁。而基於對台灣命運共同體形塑的強烈使命感,扁當選總統後,我也曾多次勸他改善與本土大報的緊張關係,並要他放棄對統派大報的情有獨鍾。我不知道阿扁總統是否聽進我的建言,但兩者的關係隔了很久後確有改善是事實;只不過那種改善到最後有點走火入魔,甚至言聽計從,搞成指定接班人,還大演「權力下放」的難堪劇碼,這就很不可思議了。缺乏理性基礎的私相授受,從而也破壞了命運共同體面貌。
在早期的台灣人運動中(命運共同體概念的前身),蔣渭水曾有一句名言:「同胞要團結,團結真有力」,初始聽來,覺得有點廢話,因為誰不知道「團結就是力量」?然而深入了解後,才知道那真是心在滴血的懇切呼喊。原來在蔣渭水那個時代,台灣人就已顯現內鬥內耗的性格特徵,充滿使命感的台灣人菁英,才會有此感慨呼籲。我看這個故事,常很感慨的聯想到諸葛亮的「出師表」。諸葛亮率軍出征前,上書給後主,委婉勸其君主「親賢臣遠小人」,聽起來也非什麼高論,然而這正是關鍵所在:那個後主很明顯就是屬於「親小人遠賢臣」之流,老軍師才必須臨表涕泣啊!我們台灣人從強渡黑水溝移民寶島以來,就有一種特殊的「個別生存法則」,墾荒時期的性格特徵,遺留至今,很難蛻變成「集體生存法則」。因此,「命運共同體」的形塑,也等於是一門未曾有的新功課,有識之士,自然會覺得重要無比。
而由於個別生存法則的泛濫,日本人以其在台的殖民經驗,則發現台灣人有一種「愛錢、怕死、容易管」的性格通病。魯迅曾以犀利的文筆指出中國人種種性格缺陷,我覺得我們台灣人也必須通過這些銳利的檢驗,來發現自我。我知道陳水扁執政時代,為了化解少數執政的困境,曾多次嘗試在國會組成台灣派多數聯盟,當時李登輝也在使命感的驅策之下,加入協助說服。這個多數聯盟始終沒有成功,我覺得台灣人某種性格上的缺陷,所謂個別生存法則的基因作祟,應是最大的原因。至於到了二○○四年,國會改選時泛綠本來有機會衝過半席次,卻因阿扁的私心作祟,也終於功虧一簣,這是後話。每個人當然都有個別的性格缺點,有些人甚至很惡劣,但一個領導菁英的性格顯出惡劣的一面時,則很可能是集體性格缺陷所孕育而成。基於這點認識,我才認為近代社會,傳播媒體扮演著很關鍵的角色。
命運共同體的形塑,可真是知易行難。這幾天我在注意一則運動新聞,就是世界四大網球公開賽之一的法網比賽,我對男網選手世界排名第一與第二,也就是納達爾與費德勒的新聞,特別感興趣。我總覺得這兩個人的瑜亮之爭,有點像是台灣人政治菁英的扁、長影子。納達爾球路霸氣,拚勁十足,費德勒則優雅精準;剛柔之間頗似扁長政治性格。費德勒曾是創下輝煌記錄的球王,但敗在納達爾手上,納達爾就成了新球王。除了兩人都有美好球技以外,我最欣賞的是他們那種彼此惺惺相惜的修養與風度;年初澳網納達爾在冠軍戰中,擊敗費德勒時,納達爾疼惜、呵護費德勒的一舉一動,總是令我每思起就相當感動。這幾天本來很期待這兩人再交手一次,沒想到納達爾在八強之前,就馬失前蹄,遭淘汰出局,剩下費德勒在繼續奮戰;然而納達爾在打道回府時,沮喪的情緒中,卻仍不忘鼓舞費德勒,「我希望他能拿下冠軍」。這個故事讓我很感慨,因為大家都知道台灣有長扁之爭,但陳水扁跑在前面,也當了總統後,我們並沒有聽過阿扁對謝長廷有任何祝福之語,反而一路詛咒,無所不用其極打壓,到了扁進監牢,仍不忘出書繼續詛咒一番──平平是人,哪會差那麼多?
我經營「新台灣」周刊長達十三年,這期間花費很多苦心在勸導扁、長合作,共創台灣命運共同體形貌。謝長廷很能聽進我們的建言,但陳水扁則像一塊頑石,永遠不點頭;而我們都知道,阿扁已經佔據綠營主控位置,一旦他不點頭,這個殘局也就可以預見。然而最初發現「一長一扁合作,台灣人所向無敵」,這個達文西密碼的,其實是早年的國民黨情蒐組織。這個組織透過在台灣佈建的綿密情資網絡,發現民進黨有這個組合,乃可怕的對手,因此提醒老K必須小心防範。以當時的時空背景,我相信不僅老K的特務組織對此提高警覺,就連重要的統媒也會獲得類此情報,而提前展開防堵。「長扁牌」的威力,據悉是因為名字之巧,很容易引起台灣人的共鳴與感興趣,再加上兩人在性格上具有強烈的剛柔並濟、互補之用,且良性競爭下必能出現可觀的進步火花。總之,這是特務系統的政情分析,而我認為,如果能夠藉由這種得以口耳相傳的「民間傳奇」,去進行打破台灣人不團結宿命觀的實驗,將是台灣人形成命運共同體,很重要的進展。
然而長扁牌的傳奇,畢竟還是敗在媒體挑撥分化之手。我知道統媒透過不少管道(也包括在新聞報導的精巧處理),向阿扁傳遞謝長廷的閒話,縱使本土派媒體,其實也從不捧場,到最後本土大報甚至拱出一個阿扁接班人,來和謝長廷慘烈廝殺。因此,阿扁在民進黨進行總統初選時,會不顧身份公開力挺謝的競爭對手,甚至還爆發由高層提供一張檢察官的黑函,交給殺傷力很大的八卦雜誌「爆料」,誣指謝「貪污」的下三濫手段,也就不足為奇了。自從本土政權葬送在阿扁手中之後,我常會想起這一段「長扁合」慘遭破局的歷史,而益覺感慨與孤獨──因為十多年來,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聲嘶力竭吶喊,喊到喉嚨都啞了,但本土派起而響應,也去力勸阿扁放下屠刀的,可說少之又少。
我不知道阿扁是怎麼想的,因為我每次去向他力陳兩人合作時(長仔擅長思考,扁則擅表演與行動),他總是不予回應;縱使我以科學數據理性分析,並提到民主時代特有的民眾「化學效應」作用,扁也似乎不為所動。後來我也逐漸想通了,知道這是一種台灣人集體性格的影響,也就明白光依賴一個領導人的「良心發現」,畢竟是很不可靠的。然而我覺得謝長廷還是很爭氣,他選擇「寧人負我,我不負人」,在總統初選時,以一個人對抗扁系、本土報、統媒的大軍壓境,終究還是在第一關就打敗對手;雖然在大選時,仍不敵老K大打「扁家貪污」牌,而宣告落敗,但畢竟曾在台灣命運共同體的形塑過程中,盡了心力。我最近在本土大報看到一則挺扁派的投書,自誇他們那一群號稱本土社團者,很有影響力;該文說他們雖然在民進黨總統初選時,沒有打敗謝長廷,但是卻在大選時發揮了使綠營群眾含淚不投票的功能,整體投票率下降「導致謝狂輸兩百多萬票,甚至根據地高雄市都戰敗」……云云,以此洋洋自得,並揚言要另組新黨和民進黨別苗頭。
我不知道這一篇文章何以認定謝「狂輸兩百多萬票」,是他們的功勞?也不知道這樣的表態是不是在向馬英九邀功(這個傢伙的夫妻檔,就是在馬英九初任國民黨主席,聲勢如日中天時,公開肯定馬,表示可以有條件支持者)?要組黨就組黨,那是他的權利,昔朱高正也組過黨;但任何明眼人都知道扁家醜聞是本土派大輸的主因,竟然連這種臭不可聞的「功勞」,都要攬到自家身上,把台灣人的悲劇,當成他們的喜劇在演;投謝的五百萬票,五百萬個憨厚的台灣人,全成為這個自稱「本土社團」者,訕笑的對象,也實在太神奇了。不管如何,唯一的本土大報,會去刊登這種在本土派傷口上灑鹽的反智文章(夫妻檔不知什麼能耐,是本土報投書版的常客),我們也只能說這是一種集體性格的形成,而非某個個人的過錯了。
台灣人有很多個別生存法則的花樣,但一談到集體生存法則,就顯得生疏而沒轍了,因此,形塑台灣「命運共同體」的路程,還很遙遠。下次再談。